书城青春香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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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雪天池

苍山林海,白雪皑皑。

一阵阵凌厉的北风吹来,松海扬波、万树银花,雪松树冠微微摇颤,间或闪动着隐约的绿色光芒,显露出叶片尖端的鲜润颜色,白色的雪浪此起彼伏,摇曳出一片清冷而素美的纯白境界。

洁白的雪,洁白的云,洁白的雾淞。

瑞雪轻舞飞扬,一点点、一片片,落于蓝色天幕下的一池碧水中,那一湾安静的湖水,犹如玉盘中随意点缀的翠珠,更像是造物神祉鬼斧神工雕琢出的美丽少女般纯净无暇。

然而,北国的无边美景,并不能抵御风雪的严寒,我全身的血液温度在迅速下降,手足传来的寒冷感觉让我不停打喷嚏,更为严重的是,我的四肢渐渐僵化、以至失去知觉,最后终于支持不住,摔倒在柔软的冰雪层里。

山顶空无一人,雪花继续美妙飞舞,小指上的“时空之泪”依然光芒闪烁。

这只该死的钻戒!

我将它从指端恨恨摘下扔在雪地里,仰望苍穹发出一声绝望的大叫说:“坏蛋戒指!坏蛋戒指!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

那只钻戒安安静静陷落进雪层中,再无声息。

我长长舒出一口气。

但是,瞬间的畅快消逝后,我突然想起它是顾羿凡与林希的结婚戒指,又急急忙忙将它从白雪中捞起来,细心抚去戒圈上密布的雪粒,将它紧紧握在掌心内,坐在雪地上低头注视着它,继续嘟囔:“难道你真的能够带人穿越时空了吗?可是,你为什么要送我到这个冻死人的地方来?我并不想找到前世的恋人,求求你显灵一次送我回家去,回E国或者回W城都好……不行,我暂时不可以回E国,还是回W城吧,因为我还要给林希姐姐当伴娘……他们还等着结婚戒指……”

我的嘟囔还没有结束,眼前就闪现一颗颗金色大星星,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我仿佛看见了神话中的奥林匹斯山脉,大幅的黑色天幕上布满了金色星辰,那些闪闪烁烁的光亮很美很美,就像黑色天鹅绒丝缎上镶嵌的钻石,迎面伫立的高山神像座上有宙斯、有赫拉、有维纳斯,还有小小的爱神丘比特。

我惊喜异常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们,这些我梦中的天神竟然和我这么接近,几乎触手可及!

突然,一个清亮而带着磁性的男人声音打断了我的梦:“将我们带来的木炭升起火来,这小姑娘快冻僵了……”另一人答应着,耳边随后传来几下“铮铮”的火石敲击声响。

隐隐有温暖的感觉扑面而来,我努力寻找着那暖意的来处,恍恍惚惚睁开了眼睛。

我所在之处是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外依然雪花纷飞,朔风夹杂着雪粒不断飞入,洞内一名仆人模样的男子将数块木炭在干燥的空地上点燃,木炭火势渐大,驱散了附近的冰寒气息。

一位很年轻的古代或者现代男人,正站立在我面前打量着我。

他的年纪并不大,约在二十开外,一双剑眉高扬入鬓,薄唇微微抿起,似乎永远挂着一丝微笑,脑后长长的黑发用一个金环套住,身穿一套笔挺的咖啡色狩猎装,脚蹬一双高帮马靴,神采奕奕、姿态悠游而潇洒。

他的发型和着装虽然是古代,身上却透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现代气息,那咖啡色的狩猎装似乎借用了一些欧洲近代的剪裁设计风格,将他高大俊挺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

我看见了他的面容,却看不见他的眼睛,因为他挺直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玳瑁框架的深灰色墨镜。

我动了动嘴,正准备询问这个奇怪的男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朝代,他又是谁。

他见我醒过来,居然带着和我一样的惊讶表情,看着我的深栗色波浪长卷发、淡蓝色雪纺纱裙、乳白色的系带高跟鞋,抢先一步问我说:“你是谁?居然敢穿着这么薄的衣服来长白山?”

原来这里是长白山。

我环视周围,回想了一下曾经在E国地理杂志上看过的长白山图景,的确和这里非常相似,长白山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被白雪和冰凌所覆盖,气候极其严寒,那一湾碧绿湖水,看来就是长白山天池,我依稀记起刚才被冻昏在雪地里,想必是他们将我救回山洞中,生火为我取暖。

我向他表示一个友善的微笑:“谢谢你们救了我!请问你们,现在是什么时间?公元多少年?”

他剑眉略微蹙了蹙,回答说:“公元?现在是永乐十九年。”

我隐约记得马羽珊对我提起过明朝永乐皇帝,却并不敢肯定他的名字,问道:“是明朝吗?永乐皇帝的名字是叫朱棣吗?除了他之外,我只记得朱元璋和朱由检……”

那名低头看视炭火的仆人立刻站起来,语气严肃对我说:“姑娘请慎言,切记不可冒犯先帝和圣上名讳!”

那奇怪的年轻男人挥一挥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饶有兴味地问我:“当今圣上名讳的确属‘木’,不过,你是从哪里得知朱由检这个名字的呢?”

朱由检是明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如果现在是朱棣称帝时期,这些古代人大概都不会知道朱由检是谁,我转念想到这些,并没有贸然回答他,只是说:“我不太了解中国历史,大约只知道这几位,也许是我记错了。”

“中国历史……”他神情微有一丝错愕,顿了一下猜测着问我道:“你的卷发和裙子都很奇怪!你一定不是中原女子,难道你来自西洋?”

古代的E国,似乎经常被人称为“西洋”,我一时懒得向他讲述我的来历,并没有否认,向他随意点了点头,他伸手将墨镜摘下,向我微笑着说出几句E文。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

他的眼眸并不是欧洲人的深蓝色或者亚洲人的棕黑色,竟然是淡淡的紫色;他说的E文十分流利,大意是向我问好,询问我的姓名、家乡和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

我实在意想不到明朝永乐年间竟然会有如此精通E文的古代人,况且,他还有着如此奇异的眼眸颜色、如此奇异的血统。

我想了一想,如果我告诉他们我是“穿越时空”来到这里,他们或许会以为我是妖怪,于是用E文告诉他说,我虽然来自西洋,可我是中国人,我的名字叫顾荷蘅,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长白山,还恰好遭遇这一场巨大的山间风雪。

他怔了一怔,淡紫色的眼眸中刹那间掠过一丝疑惑,问道:“不知道为什么来长白山?难道你失忆了,连父母亲人都不记得?”

我担心他继续追根问底,故乱搪塞说:“对,我不记得了!”

他悠然注视着我,唇角笑意轻扬,对我说:“既来之、则安之,大明疆域辽阔四海升平,远远胜似西洋,你不如安心留下来,等你恢复记忆以后再回家去。”

山洞内有一处地热温泉,升起袅袅的白色烟雾。

那名仆人从温泉中捞起几枚鸡蛋,捧在掌心走近我们,然后恭恭敬敬递给他,说道:“这是此地的特产温泉鸡蛋,煮熟后蛋黄凝固而蛋清流动,别有一番风味,请四爷赏用!”

四爷?

他看见我疑惑的眼光,爽朗笑道:“我姓赵名睢(注:此字音SUI),在家排行第四。我的年纪应该比你大,你如果愿意,可以叫我赵大哥!”

我轻声念了一遍“赵睢”这个名字,抬头看了看他。

他腰间悬挂着一只通透晶莹的环形玉佩,玉质纯净无暇,玉佩下垂的璎珞呈淡黄之色,极其精致华美;马靴上镶嵌着数枚靴扣,皆系纯金打造而成、光芒闪烁;他所穿的衣饰制作工艺十分细致,一定是心灵手巧的裁衣匠人精心所制。

赵睢似乎是一个明朝的富家公子,取下墨镜的他神情开朗,显得年轻而富有朝气,他淡紫色的眼眸虽然异于常人,却并不令人觉得怪异,反而透出一种淡淡的高贵感觉。

他见我不停打量他,将一只温泉鸡蛋递给我说:“你先吃点东西,长白山中气候严寒不宜久留,我们该下山去了。”

我见他态度温和友善,伸手接过温泉鸡蛋,却不料那鸡蛋外壳温度极高,我全身早已冰凉彻骨,掌心遇到高温后,我被它灼热的温度烫得惊叫出声,手一颤抖,鸡蛋迅速脱离手掌,然后骨碌碌地滚落在山洞的地面上。

赵睢在一旁看见我拳紧掌心、瞪大眼睛盯着鸡蛋的愕然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撅着小嘴,向他扮个鬼脸,借以缓解尴尬。

赵睢模样十分开心,他俯身拾起那枚温泉鸡蛋,一只手紧握着它,对我说:“你的手太凉了,所以会觉得烫,你把双手掌心相对搓一搓,过一会儿就会暖和起来了。”

我的双手因寒冷而变得僵硬无比,行动缓慢,赵睢注视我半晌,紫眸中光芒闪动,他似乎迟疑了一霎,然后伸出另一只手,将我的双手握住。

那一瞬间,我不禁轻轻一震。

他的掌心传来丝丝缕缕的暖意,这种温暖的感觉源于人体温度,如同春日阳光下潺潺流过的小溪,我抬头看向他的时候,发觉他正在低头看我,我们的眸光相遇之际,他紫眸中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说道:“你不会介意吧?”

我摇了摇头,男女礼节性握握手,很平常的一件事而已。

他看着我,突然问:“顾荷蘅,好拗口的名字,你家人以前都是这么称呼你的吗?”

我摇头:“当然不是!”

他继续追问:“那是什么?”

我想起“顾小凡”这几个字就要头疼,并不愿意告诉他,支支吾吾说:“很普通的一个……”

他似乎在思考,沉吟着说:“让我来猜猜看……待字闺中的女孩在家里父母多半是称呼小名,是小荷?小蘅?荷儿?蘅儿?”他见我始终无动于衷、不置可否,带着一丝促狭的微笑,大声补充道:“还是小花?”

我实在无法忍耐,反驳说:“才不是小花呢!谁会起一个比‘小凡’还普通一百倍的名字!”

赵睢得意洋洋看着我,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在说:“哦,原来是‘小凡’,顾小凡!”

我看到他的模样,知道他是故意利用“小花”激我说出真名,嘟起嘴说:“那是我妈妈起的,如果我能够自己选择名字,我才不会用这个。”

赵睢居然附和着我点了点头,片刻之后,他敛了敛顽皮的神色,对我认真说道:“顾荷蘅其实很好听,只是不太方便使用。你从西洋来到大明,这里并有人知道你曾经叫‘顾小凡’,我可以称呼你‘顾蘅’吗?古有香草,名曰‘杜蘅’,与你的名字音相近,你觉得好不好?”

顾蘅。

长白山偶然遇见的陌生人赵睢给我起的这个名字,既保留了爷爷的原意,也不会像“顾荷蘅”那么晦涩拗口,似乎真的很不错。

我并无异议,对他现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赵大哥!”

赵睢向我回以微笑,他似乎感觉到我的手掌渐渐温热,收回了手站起身向那仆人道:“将我们的旅行包打开,拿几件厚衣服来给顾蘅穿上,我们下山去。”

我穿上赵睢带来的长袍和貂裘,不再觉得寒冷,只是那些衣物下摆都很长,我不得不将它们卷起,将裤腿扎紧,乱七八糟的服装配上我被风吹得凌乱无比的栗色长卷发,十分滑稽。

赵睢似乎并未注意我的狼狈模样,一路指点我看沿途风景,兴致勃勃向我讲述长白山的典故传说,他侃侃而谈,见识极其广博,不但对中国的各种天文地理知识了解透彻,而且知道不少西洋文化,他所受的教育毫不逊于现代的大学男生,甚至远远超过了我。

我暗地称赏他的聪明博学,问他说:“赵大哥,是不是有许多学识渊博的老师在教授你学问?”

赵睢将墨镜重新戴上,唇角轻扬,轻声说:“学识渊博的老师……家里的确有许多,不过我最崇拜的老师只有一位,她不但懂得数千年历史变迁,还能预知未来,我所学的许多东西,都是她教给我的。”

我心生好奇,追问道:“预知未来的老师?是她教你学习E文的吗?”

赵睢正欲点头,忽然之间神色微变,一把将住我的衣袖,向身边仆人说道:“黄俨,小心背后!”

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被他猛力一拉,险些站立不稳。

他伸手扶住我,低声道:“似乎有人躲藏在我们身后,你跟着我,不要害怕。”

漫天风雪中,倏地出现了三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他们头戴纱冠、身穿橙红色奇异官服,腰间都佩带着一块小小的木牌,手执一把锋利的长刀,他们不但装束相同、行动整齐划一,连面部表情都如出一辙,眸光清冷而僵硬。

我被他们身上的凌厉杀气所震慑,打了个寒战,心中隐隐约约觉得这些人并非善类,似乎是冲着我身边的赵睢而来。

为首的官员看见赵睢后,冷酷的面容依然毫无表情,脸部的线条却柔和了许多,在雪地里率众向他叩首行礼道:“微臣锦衣卫副指挥使徐恭,率属下袁彬、莫亦叩见赵王殿下!”

他口中的“赵王殿下”,似乎是称呼赵睢。

我微觉惊讶,我虽然不太懂得中国古代礼仪,但是我知道只有皇帝的亲生皇子才有资格被人尊称为“殿下”,难道眼前的赵睢并不是普通富户的贵公子,而是当今皇帝朱棣的孩子?

赵睢并不回答他们,一手环抱着我腾身而起,向山边的另一条小径直冲过去,与此同时,黄俨自腰间取出一个折子状物迎风摇晃,山间立刻升起一阵昏黄色的浓烟,遮蔽了那些纱冠男子的视线。

我被那些浓烟熏得头晕目眩,只得紧紧抓住赵睢的衣袖,不料浓烟之中竟有一人胆大冲撞而来,大声唤道:“殿下,请容臣一言!”

赵睢见他不顾浓烟蔽目追赶而来,左手在腰间玉带上轻轻一按,数点流星般的银色光芒立刻破空而去扑向那人的面门,那人不敢回击,只是抽出所佩戴的长刀左右招架抵挡,将那些银色暗器一一打落在地,说道:“唐门天外流星,威力锐不可挡,请殿下手下留情!”

赵睢不禁朗声大笑,左袖轻轻挥出一束细如牛毛般的钢针,说道:“袁彬,你放心好了,我从来不在暗器上淬毒!你带着这点轻伤回去,在父皇面前反而好交代!”

那锦衣卫袁彬一边挥刀避过钢针,一边急道:“殿下!属下不怕皇上责备,属下担心的是熙妃娘娘……属下出京时娘娘曾特地叮嘱过,一定要设法将殿下请回紫禁城去,娘娘担心记挂殿下,恳请殿下多体谅娘娘!”

赵睢发出的钢针一蓬接一蓬,袁彬挥刀的动作虽然快,毕竟不及钢针来势凶猛,手臂上早中了几针,他依旧不肯后退,努力拖住赵睢不放,浓烟渐渐散去时,另两名锦衣卫徐恭与莫亦追赶上来。

徐恭声音低沉,跪立在雪地上,叩首说道:“殿下的‘漫天花雨’如今大有进境,看来唐门国舅大人功不可没,恭喜殿下!”

赵睢听见他的话,随即收势不再攻击他们,一手将我放下,逼视着徐恭说道:“这些事情,你都告诉母妃了?”

袁彬见状急忙在徐恭身旁跪倒,向赵睢说道:“殿下暗中修习唐门武功之事,宫中除了皇上之外没有人知道,属下以人头担保,决不会传到后宫熙妃娘娘那里去!徐大人奉皇命护卫殿下,此番若是不能将殿下请回,只恐龙颜不悦,请殿下开恩!”

赵睢脸色微冷,双臂交叠在胸前,懒洋洋看着徐恭说:“这次怎么又是你亲自出马?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从永乐十年起,我每年都会在外面遇见你一次,连这次一起是九次了!”他打了一个呵欠,接着说:“难道锦衣卫就不能换个别的人来陪我玩一玩吗?”

徐恭仿佛没有看出他的漫不经心,肃然低头说道:“殿下所言不差,的确是九次,大前年微臣为了寻找殿下前往西部戈壁滩,前年微臣去的是西双版纳原始森林,去年微臣到大沙漠……”

那仆人黄俨打断他的话,略带讽刺之意说:“徐大人劳苦功高,所以才得到皇上提拔重用,这些功劳,还是回北京到皇上面前细细说去罢!”

徐恭抬头视黄俨一眼,不紧不慢道:“多谢黄公公提醒。微臣只是奉皇上旨意前来,恭请赵王殿下回北京,熙妃娘娘还嘱咐微臣传话,赵王殿下离开紫禁城三月有余,如今年关将近,北方天气寒冷,是时候回去了。”

赵睢听他提及“皇上”与“熙妃娘娘”,神情微带犹豫道:“父皇母妃近日在京中过得可好?”

袁彬见他似有牵挂京都回宫之意,忙道:“皇上与娘娘都好,娘娘担忧殿下孤身一人在外,日夜不安,盼望殿下早日回家。”

赵睢听他说完,答道:“我在滨州还有一些事情,你们先行一步在沧州驿站等我,十日后我随你们返回北京,”他顿了一顿,声音略大了几分,似乎有意对徐恭说道:“你们从现在开始不得再跟踪我,如果让我发现你们的踪影,年前我可就不会回去了!”

徐恭不敢再过勉强,低头回答说:“臣遵旨,臣会在沧州等候护送殿下返回京城。”

赵睢不由分说,拉起我大步向前走,我行走了几步后悄悄回头看,见茫茫雪原上仅余数行脚印,竟无一人身影,那数名锦衣卫渺然无踪,仿佛瞬间全部凌空飞逝而去。

风雪一阵紧似一阵,长白山的天气越来越寒冷,凛冽的寒风似乎要将人的肌肤都冻得裂开,我身穿着好几件狐毛貂裘,脚下套着赵睢的高统马靴,脸颊、脖子都包裹在一条长长的羊绒围巾内,手上还戴着一副毛绒手套,全身上下几乎密不透风。

下山的道路被积雪掩埋,一脚踩下去就会深深陷落,那马靴有些大,我从雪地里抬脚的时候特别费劲吃力,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赵睢与黄俨似乎早已习惯了长白山冬季的恶劣环境,情况比我好得多。

我的左脚又一次被积雪陷住的时候,我非常努力地从雪堆中拔脚依然无济于事,急得团团转。

赵睢见状忍不住笑道:“需要我帮你吗?”

我忙不迭点点头。

赵睢伸出双手,隔着密密层层的厚厚冬衣环住我的腰,微微用力将我从雪坑中抱出来。

我的身体被他凌空拖出雪坑外,双足离地时感觉一阵恐惧,匆匆忙忙搂住他的颈项,像小时候拥抱顾羿凡一样紧紧拥抱着他,纤巧柔软的身体贴在他宽阔结实的胸前。

我看不见他墨镜后紫眸中隐藏的眼神,却能听见他心跳加速的声音,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青草香和优雅的森林气息,混合着长白山特有的纯净空气,就像……KENZO AMOUR的晨曦之露,清爽、淡然、幽静,这种味道正是我最喜欢的男性香调。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抬头微笑看向赵睢的脸,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在这样的“亲密接触”之时,赵睢的脸居然倏地红了,他神情间有一刹那的不安与悸动,心跳也更加剧烈。

虽然那只是一瞬间的加速,我还是被他那种突然而至的强烈感觉震动了一下,为什么他的反应和表哥顾羿凡不一样?难道我刚才的举止,对于一个刚刚认识的古代男人而言并不合适?

我怔怔看着他,心中开始泛起一丝丝的后悔,急忙岔开话题说:“你为什么不随他们回去呢?”

赵睢将我放在一块略高于雪地的凸起山石上,唇角又挂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说道:“你在这里举目无亲,既然叫我一声‘赵大哥’,我还没有将你安置好,怎么能随他们回去?”他向我伸出一只手,说道:“我带着你走,以免你不小心又陷进雪坑里!”

我暗自感激不已,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走了一阵,赵睢突然侧过头问我说:“顾蘅,你今年多大了?还记得吗?”

我的头脸被羊绒围巾包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暴露在外,见他问我立刻答道:“我刚刚过完了十九岁生日!”

赵睢微微颔首,说道:“今年虚岁二十,看起来倒没这么大……令尊令堂都远在西洋,想必很担心你。”

我想起潜心于学术研究的顾文飞和从未谋面的父亲林默,不禁黯然垂头。

赵睢见我黯然神伤之态,改换话题道:“世间神秘莫测之事的确很多,或许你会慢慢想起他们来,你既然离开西洋来到这里,以后有什么打算?”

赵睢的话提醒了我。

我带着那一枚“时空之泪”的戒指来到明朝,尽管我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但是我必须设法生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等待时空的另一个契机送我返回W城或者E国。生活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可是我现在既没有妈妈的资助,也没有兼职打工赚来的薪水,在这个女子地位极其卑下的封建王朝,我似乎不可能在外面找到一份适合的工作,我该怎么办呢?

我想了一想,问道:“明朝有哪些适合女孩子做的工作呢?”

那仆人黄俨正好站在我身旁,回答说:“有倒是有,比如教坊,只怕姑娘不肯去……”

赵睢迅速打断他道:“不要对她说这些。”

黄俨见赵睢开口阻止他,不敢再多说话,背负着大包裹径自向前走去,我觉得十分好奇,向他追问道:“教坊是什么?做什么的?你先说出来看看,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一定不肯做?”

赵睢轻描淡写地说:“黄俨说的工作是那些罪臣和犯错贱民的后代子女们做的,你不能去。如果你真的很想工作,我可以给你找一份,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我见他始终不肯明说,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好去处,听见他说可以给我找一份工作,心中顿时大喜,说道:“好啊好啊,赵大哥介绍的工作,我当然有兴趣!”

赵睢露出一个凶恶的表情,故意逗我说:“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将你贩卖到大户人家去当丫环?或者介绍到押运行去当苦力?”

我眼珠转了转,向他笑眯眯说:“做大户人家的丫环,其实不算是坏工作……做押运行的苦力,只怕人家看不上我的力气不肯收我!”

赵睢忽然笑了起来,说道:“走吧,我一定不会贩卖你,也不会虐待你的!”

我们走到长白山脚下,眼前白雪皑皑、大地冰封,一条宽阔河流环绕着大长白山,昔日清澈的河水早已冻结成冰,河岸蜿蜒起伏,如同一条银白色的长龙在莽莽苍苍的北方平原上迤逦起舞。

凝结的冰河中央,依稀可见几只高大的猎犬拉着冰撬在上面行走,它们努力拖拉着一个架子车,车上载着许多过冬的干货如冬菇、木耳之类,旁边一人身穿一件臃肿的灰色长布袄,衣衫十分破旧,有些地方甚至显出了磨损缝补过的灰白痕迹,似乎是附近的农庄平民,他行走的速度看似很慢,却并没有被那些快速奔跑的猎犬落下,一直紧跟在它们身旁。

赵睢、黄俨和我踏着冰面走向河岸对面时,恰好与他迎面擦身而过,我走近他时,看见他肩后背负着一只短小弓箭,手中还拎着一大串五彩斑斓的野兔,颈间没有半点血迹,毛皮完整无损。

他看似心无旁骛低头走路,并没有发现我们,但是就在我们越过他不久,突然听见身后有人低声唤了一句道:“赵爷!”我们三人因这一声呼唤同时转身回头,赵睢簇了簇剑眉,问道:“你在叫我吗?”

那人呵斥住了几头猎犬,停下了冰撬,提着野兔走到赵睢面前。

他靠近我们时,我看清了他的面目,是一个比赵睢年纪略大一些的年轻人。他头戴一顶破烂毡帽,五官虽然清秀俊朗却带着些脏污之色,头发凌乱不堪,眸光中带着期盼看向赵睢与黄俨,恭声说道:“小人林三,是山北林家村村民,今天是为赵爷的鸿升客栈送干货来的,以前有一次送货来的时候,在后院门口远远见过赵爷一面。”

赵睢“哦”了一声,看向他车上的干货,问道:“这么大雪天,你既然送货来客栈,为什么又拉回去?”

黄俨似乎认识林三,表情微带不屑道:“四爷,他们想必又是为价钱打搅,这些刁民,但凡送来的货品略好一些,就和店家争执皮薄!”

林三语气十分恳切,说道:“黄爷,我们村子的货品向来货真价实,这些冬菇木耳都是上上等的,野兔的毛皮都完好无损,掌柜老爷说野兔加上这些干货,统共才值五两银子……小人村里十几户猎户大冬天准备竹竿诱饵在山里蹲守了几十天才猎到这些,指望换些钱钞过个好年……五两银子确实是少了些,小人若是贱价卖了它们,实在没办法向父老乡亲们交代……”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赵睢忍不住打断他道:“以你们的期望,打算卖多少钱?”

林三斟酌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试探着说:“十两银子。”

黄俨面无表情,冷冷道:“十两银子,方圆百里只怕都没有这个价钱!”

林三似乎知道自己开价过高,向黄俨说:“黄爷出个价钱罢,最少……不能少于八两了。”

黄俨冷着脸道:“八两的价,可以再买十包木耳、十只兔子。”

林三斟酌着道:“那么,七两?”

黄俨依然冷冷道:“六两,你能卖便卖,不要在此耽搁四爷的时间!”

林三无可奈何,说道:“成。小人这就给黄爷送到客栈去,只要能拿到现钱……”

他见赵睢点头,立刻赶着那数只猎犬向对岸行走,较之回来时候的缓慢沉重之态,几乎是迅疾如风。

我看着他为了一两银子和黄俨绞缠了半天,好奇问赵睢道:“一两银子是多少钱?”

赵睢一直远远凝望着林三远去的背影,听见我的声音才回过神来,说道:“一两银子可以买到四石大米。”他见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似乎不明白“石”是多少,又补充解释说:“一石,按照西洋计量单位,就是六十公斤。”

我盘算了一下,原来明朝的一两银子可以买到二百四十公斤大米,难怪林三和黄俨会相持不下,如果我独自一个人生活,只要挣够一两银子,就足够我吃上一年。

我想起赵睢说过给我找“工作”,问他说:“原来你开了一家客栈?我可以去你那里打工吗?”

赵睢爽朗一笑,问我道:“你会做饭菜吗?”

我摇摇头。

他继续问:“会酿酒吗?会泡功夫茶吗?”

我继续摇头。

他再问:“会不会记账?跑堂传菜?打扫店面卫生?”

我正准备再摇头,突然会过神来,急忙说:“我会我会!”

赵睢哈哈大笑,说道:“先去我的客栈试用三天,如果做得好,我每个月给你十两银子,好不好?”

我兴高采烈得几乎跳起来,每个月十两银子,一年下来数目相当可观,不但够我吃饭,还可以买许多许多好东西,赵睢给我的薪水相比那些以狩猎、耕种为生的村民而言高出太多了。

我使劲点了点头,说:“我都会!我可以帮忙跑堂,顺便记账,然后每天打扫店面!”

赵睢微笑着拉起我,努了努嘴示意说:“你看,我们的客栈就在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