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月从云天的房间内走出来,简单给自己脚踝涂擦了一点药酒,刚准备上床睡觉,忽然想起此前朱佑樘说过,她作为“贴身侍卫”,至少要时常在他眼皮底下出现,今晚她溜出去足足有两个时辰,不知道他有没有找人传唤过她?
她想到这里,立刻下床穿好了靴子,向着毓庆宫的方向走过去。
刚进大门,就碰见了小太监福海,他快步走到她身边,语气温和地说:“苏侍卫回来了?太子殿下正要找你呢。”
苏挽月暗叫一声“好险”,立刻说:“真是不好意思,我刚在寓所睡着了。我这就去见殿下!”
福海看了看她,笑了笑说:“殿下在藏书阁,大人直接去吧。”
苏挽月进了宫门,转过九龙照壁,轻轻推开偏殿的门,果然看见朱佑樘端坐在桌案前,低头敛眉提笔在看一堆奏折样的东西,那些奏折数量还不少,堆起来足有半尺来高,他一边看还一边在奏折上写着字,神情很是专注。
他发现门被她推开,立刻抬起了头,将目光在她全身上下扫过一眼,淡淡地说:“你没事吧?”
苏挽月暗自心惊,虽然脚踝还在痛,她假装若无其事,像平时一样稳稳当当地向前走了几步,应道:“臣在宫中好好的,当然没事!”
朱佑樘不动声色地放下笔,冲着她说:“是么?照本宫看来,你今日应该受过一点皮肉之苦才对。”
她不禁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话?难道……他知道她今晚不但出了宫,去了德王府,还……挂了彩?他明明身在毓庆宫,怎么会对她的行动了如指掌呢?就算宫中耳目众多,也不至于了解得这么详细吧?
他扫了她一眼,说:“过来。”
她有点心虚地慢慢蹭了过去,一步步地挪动着,脚下显得有些沉重,脑子里有些乱。虽然心中有点不好的预感,但她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让他看出任何破绽。脚踝虽然痛,她还是扛得过去的。
朱佑樘见她走近,毫不客气地将案上的一件东西,照着她的左脚砸了过去。
苏挽月暗自心惊,如果换做以前,她绝对可以毫不费力地跳起来,躲过他的偷袭,但今天她的左脚踝确实受伤了,走路都是勉强支持着不让人看穿,更不要说让她躲过袭击了。
她很想努力躲过这一劫,但是很遗憾,她的左脚根本太不起来,那件东西轻轻扫过她的脚下,她只觉得脚腕处一阵酸麻,双腿一软,立刻跌倒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
摔倒之后,她定神才看清,他砸她的那件东西,并非暗器,只不过是一柄小小的洒金纸扇而已。
毕竟是寒冷的北平冬夜,虽然藏书阁内气候温暖,但地面的温度还是相当冰凉的。
苏挽月猛然跌倒在地,心中气恼,脚下疼痛,她想到自己来到这个时空之后的种种遭遇,被打板子,被罚跪,被掌掴,被袭击,被胁迫……桩桩件件,简直没有一件叫人顺心的事。虽然在现代的时候父亲苏明博一直告诉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气馁,不能哭,不能让别人看笑话,虽然她一直逼自己整理好情绪,去适应这里的环境,但此时此刻,她心中实在充满了太多太多的委屈,眼泪顿时在眼眶里打转。
朱佑樘看着她跌倒在地,竟然毫不动容,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
如果换做以前,她一定会将眼泪逼回去,快速地在他面前站起来,还会满不在乎地露出一个微笑,然后若无其事地表示,自己根本没事,只不过是偶尔不小心跌倒罢了。
然而此刻她没有。
“你怎么了?”他发现了她的异样,立刻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苏挽月没有回答他的话,她此刻心中情绪百转千回,无声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顺着她的面颊止不住地往下滑落。她根本没有心思顾忌到所谓“君臣之礼”,管他是不是明朝太子!这时候,她什么话都不想说,任何人都不想搭理。
地面刺骨的寒冷,一点点侵蚀着她的膝盖骨,就好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让她罚跪在冰天雪地里。
忽然之间,她听到他发出一声低微的叹息,紧接着,似乎有人附下身来,握住了她的脚踝。她感觉到一阵淡淡的温暖从足底传来,心神有点恍惚,下意识地想缩回双足,她低垂着头,眼泪就一颗颗滴落在地面上,很快凝成了一小滩晶亮的水珠。
“今天怎么如此不济,连一柄折扇都躲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责备,又像是带着别的意味,如同溺爱子女的父母责备不听话的顽皮孩子。
苏挽月惊愕地抬起头来,恰好撞上他柔润的目光。她有些迷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他到底是想折磨她、捉弄她,还是想保护她?
但还没有等她有所动作,一双结实的臂弯已经将她整个身体揽入怀中,迫使她依偎在他的胸前。
灯光掩映之下,她的小脸更加莹白如玉,扎成马尾的一头乌发带着清新的气息,一双羽睫微微颤抖盖在眼帘上,眼神既迷茫又无助,就那样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显得楚楚可怜。
他直直地凝望着她的脸,迅速俯低了头,将唇印在她微显冰凉的颊上,接着向下滑动,吻住那嫣红绯色的樱唇。
苏挽月完全没料到他会这样对她,那可是她的初吻啊!就这么没了?
她下意识地想抗拒他,但是根本无法挣脱他的禁锢。她的螓首被迫贴靠着他的颈侧,依稀可以嗅到他颈项之间淡淡的清新气息,他温热的呼吸将她的耳垂吹得一片酥麻,那种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
他显然是个情场高手,对于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要挑逗她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男女之间的****纠缠,虽然他不过是浅尝辄止,但她感觉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因为他不仅仅是亲吻她,唇舌之间搅动勾缠,她甚至隐隐察觉到,他的手已经顺势滑入了她的衣襟。她用尽力气捉住他的手,死活不肯让他触碰到自己的身体。
他略微放松了对她的钳制,她立刻转过头,眉头一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别哭了,好不好?”他温柔地抱着她,语气带着从来不曾有过的亲密和关怀之意。
“呜……”她不理他,继续嚎啕大哭。
“有话好好说,不要哭了。”他继续柔声安慰。
“呜……”
“你若是再哭,我就让所有宫中侍卫都来这里看你现在的样子。”他语气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这句话果然立竿见影,苏挽月马上不哭了。她仰起头,恨恨地盯着他,一句话都不说。
他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心中不禁又是一动。
虽然自他懂事起,宫中早换过好几任“司寝”的宫女,但是包括红绡在内,都没有任何女子能让他有刚才这样失态的举止。苏挽月确实长得美丽,但绝不是柔媚勾魂的那一种,也没有到让男人一见就神魂颠倒、不能自持的地步。此前,他更多地是想利用她、掌控她,然而,自从那天晚上两人“同床共枕”之后,他再也无法忘怀那种感觉了。
男人对女人的感情,如果从不涉及****,尚且还可以控制。一旦双方越过了底线,欲望就如同决堤的滔滔江水,再也不能收放自如。从他抱住她身体的第一刻起,他内心就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想完完整整地拥有她,让她彻底属于自己,成为他的女人。就在刚才,他舒展双臂紧紧地抱着她的时候,只觉得她的身体又香又软,柔若无骨,轻飘飘仅盈一抱,那一刻让他无限迷惘,只想永远就这样拥抱着她,完全不想放开。
苏挽月全然不知眼前的男人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心里有很多委屈,而他,一直都在逼迫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总之,他就是想方设法地要她屈服,要她顺从,要她心甘情愿做他的奴才就对了!
当朱佑樘低头来亲她额头的时候,她立刻将身子一缩,躲了开去。
“别碰我啦!”她嘟着嘴大叫,眼角挂着泪珠。
“你喊那么大声,唯恐别人听不见么?”他皱着眉头,放开她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形越发显得俊秀挺拔。
“难道殿下怕别人听见吗?每一次误会不都是殿下刻意安排的吗?”苏挽月瞪了一下眼睛,露出白白尖尖的牙齿,像只受伤的小猎犬。
“就算是我刻意安排,也要有天时地利的机会。”他背负着双手,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唇角带着一丝挑衅的笑意,“”
苏挽月早已渐渐习惯他这种绵里藏针、不冷不热的说话方式,也不会再被他的冷漠高傲吓得退避三舍,噘着嘴说:“机会本来就是人为制造的!”
他淡淡一笑,低着头说:“那你可知道,我为何如此?”
“明知故问。”她伸手擦了一下眼泪,没好气地说。她平生最讨厌设局被人捉弄,之前毓庆宫关于他们之间关系的传言早已甚嚣尘上,她可不是傻瓜,刚才朱佑樘对她所做的一切,显然远远超出了君臣属下的关系,如果她还看不出来他对她有什么企图,那真的是智商有问题了!
朱佑樘并没有因为她的不羁态度而生气,他附身低头,在她耳边说:“既然你知道我喜欢你,那么今晚……就为我侍寝如何?”
苏挽月惊惶地缩着身子,摇头说:“不!我才不要!”
她原本以为拒绝他会让他大为不悦,甚至会发脾气,但没想到他竟然轻轻地说了一句:“随你。”
苏挽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朱佑樘,发现他双眸清亮、澄澈如水,完全没有刚才那种意乱情迷的神色,心中稍微安定下来,说道:“我听说成祖皇帝曾有旨意,女锦衣卫和皇族之间是不能有什么特别关系的,殿下应该知道吧?”
他冷哼了一声,然后说:“朱家祖宗遗训,我比你记得清楚,无须你来提醒。”
她以为他会就此警觉,不禁暗自高兴,很大度地说:“殿下记得就好。我会遵守规矩留在毓庆宫好好当差的,希望殿下也能够尊重我,刚才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
朱佑樘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走到桌案前坐下。
按照宫中的规矩,侍卫当值的时候,主子不说“退下”,侍卫就不能离开。
朱佑樘埋头看着奏章文件,藏书阁内一时鸦雀无声,苏挽月靠着大殿内的廊柱站在一旁,自觉十分无聊,但也无事可干,只能侧头看着窗梗上的花纹。窗梗是细密的雕花,雕着相对的两条龙,游荡着过来栩栩如生,上面由彩色贝壳镶嵌着,灯光一照下来,缤纷四溢着色彩,她不禁暗自琢磨,不知道经过了多少道人工才造出了这么一扇窗户?
她盯着那扇窗户看了很久,忽然听见他说:“原来你也有安静的时候。”
苏挽月发觉他根本没抬头,回答道:“难道殿下一直觉得臣是个很鼓噪的人吗?”
“那倒未必,”他终于站起了身,“今日公务办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多谢殿下!”苏挽月等这一声已经等了很久了,她早就想逃离这个地方,回到寓所去好好睡一觉。
她转身就准备出门,却听见他说:“站住。”
“又怎么了?”她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绿痕给你熬了药,等下让她端给你。”
“我又没病……”苏挽月终究有些心虚,支支吾吾着。
朱佑樘盯着她说:“我说过你有病吗?这只不过是太医院每天要派到宫里的药单子,旨在预防和调养。你刚才连我的折扇都躲不过,还不好好调养一下,难道非要等病倒了再吃药?”
原来这是宫中的惯例,太医院会随着季节和时令的变化,开一些养身补身的药方给内宫诸人服用,所用药材也经常变换,开好后早晨在神武门等着掌事的公公领走,这是太医院每日必行的一道公事。
苏挽月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他并没有看出她的左脚踝受伤,那么今晚出宫之事也可以顺利瞒天过海了。
寝宫之内,红绡与绿痕按规矩给朱佑樘沐浴更衣之后,绿痕捧着洗脸水轻巧地退了出去。
红绡替他换好内衣,语气温柔地问:“殿下今晚要奴婢留下来么?”
“不必了。”他语气清淡,显然没有任何兴致。
“奴婢告退。”红绡低头乖顺地准备退后,却又听见朱佑樘说:“你先不要走,陪我说说话吧。”
“是。”今晚的皇太子看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红绡心里掠过一丝轻微的失落感,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种神情了。难道真的如万贵妃所说,太子对那名女锦衣卫用情甚深么?
可是,即使别人不清楚,作为皇太子的贴身司寝侍女,她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据她多年来的经验,朱佑樘生性淡漠,对男女之事并不沉迷,就算苏挽月主动投怀送抱勾引他,也未必就能够立刻爬上他的床。外人都以为他与苏挽月早已同床共枕,其实根本没有到那一步。
“红绡,”他犹豫了半晌,终于看着她开口了,“本宫喜欢上了一个人,但又不能娶她为妃。你说该如何是好?”
果然如此。他终于吐露心事了。
红绡心中一凛,立刻温柔答道:“原来殿下是为此事权衡么?奴婢见识浅薄,也不懂得大道理,但奴婢记得《诗经》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殿下随便喜欢上了哪位姑娘,只要她身在大明疆域,殿下一定能够得偿心愿。”
却见朱佑樘淡笑了一下,说:“你所言虽然不错。但你忘记了,此刻本宫只是太子,并未登基。”
红绡忙道:“殿下虽然未曾登基,但皇上对殿下信任有加,大明江山迟早都是您的。殿下若是喜欢上了哪位姑娘,哪怕暂时不能给她名分,也不妨先纳入室中,假以时日再封她为妃……”
朱佑樘没有说话,脸色却突然变得阴郁起来。
“殿下是怪罪奴婢多嘴了么?”红绡微微仰起头,有些惶恐地看着他,察言观色一向是她的强项。
他借着灯光看到她的明眸皓齿,垂眉顺目的样子也煞是讨人喜欢,看着她怯怯的模样,不觉伸手过去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指端刚触及红绡的脸,立刻沾了一层柔细的胭脂粉,他的手指顿时凝滞了片刻,心中浮现另一张如羊脂白玉般细腻柔滑的脸蛋。
“好了,你回房去吧,不必整夜在此候着。”朱佑樘自己盖好锦被,将脸侧向床榻一旁。
红绡深知尊卑有别,不敢纠缠,识趣地退了下去。
她刚刚走出寝殿之外,廊檐下立刻闪过一条诡异的黑影,也是毓庆宫侍卫模样打扮,那人截住了她,低声问道:“太子留你在内廷,说了些什么?”
红绡轻舒了口气,说道:“正如娘娘所料,太子已被那苏挽月迷惑,最近都不再亲近我了。他刚才还对我说起纳妃之事,似乎有意违背祖训,娶苏氏为妃。”
那侍卫一听,不由得冷笑道:“他若真敢如此作为,贵妃娘娘倒省事许多。你且盯着太子的动静,有什么情况立刻禀报。”
红绡点了点头道:“我明白,请娘娘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