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阿亮发觉近来师父给人治病时,常常在给药以后再让病家自己去觅一味药引:阴阳叶。“阴阳叶”就是一面光滑、一面毛糙的枇杷叶。若说觅枇杷叶并非难事,枇杷树是常绿的,一年四季都有叶子,玄乎的是这“阴阳叶”必须是小琴山麓陆家角阿毛酒店院子里那棵枇杷树上的叶子才有效。
郭双井这么关照病家:“记住,那酒店旁边有棵老高的皂荚树,树上有两个鸟巢,一个是喜鹊巢,一个是乌鸦巢。去吧,记住,酒店老板叫陆阿毛。记住,一定给老板点钱,他不要,你也给。这叫诚则灵。晓得了?”
这好像是一个传奇故事里的事。
阿亮不再感到奇怪了。他晓得师傅在“诈”人。阿亮真想对那些可怜的病人说出事情的真相。可他一次也没真的去说。他越来越难以断定师傅这样做到底对不对。那个陆阿毛救过师傅的命。眼下陆阿毛生了瘫病,师傅就是用这方法来接济他、报答他的。能说这么做不对么?但又能说这么做对么?
阿亮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师傅说他老成懂事了,而阿亮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事了。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这种事,好像迟早会发生的。
师徒俩来到了小琴山北麓的一个小镇。
他们住在一家熟悉的小旅馆里,早出晚归上小琴山捕蛇采药。这家小旅馆的老板姓黄,是一个很和善的老汉。
黄老板的儿子阿水,生了一个“脚发背”——一种长在脚上的厉害的痈疽,便请镇上一个姓闵的郎中治疗,十多天不见好转。黄老板知道郭双井能治这种病,只是因为已经请了那个闵郎中,不好意思立时换医,到了郭双井住进小店的第三天,黄老板才来改请郭双井。
谁知郭双井最忌恨病家一开始不请他治,觉得这是对他不相信。他先是一口回绝,说还是让闵先生治得好。后来黄老板一再的请求,他才勉强答应,不过反复说病已拖得僵了,没完全治好的把握,怕阿水以后会落下残相。阿水正是十四五岁,要是今后瘸了一只脚,那是多么懊恼的事啊!黄老板再三恳求郭师傅尽力,别让他儿子留下残相,一次次地请郭师傅喝酒吃饭,房钱当然是一文也不收的了。
郭双井让阿水贴了红布八角膏药。阿亮知道,这膏药是师傅的秘药,治这类疔疮痈疽是很有把握的。果然,这么贴了三天,阿水的病况就大大好转了。第四天,郭双井让阿水贴上一张绿布八角膏药。一年以来,阿亮还是第一次见师傅用绿膏药。
黄老板说:“这绿的比红的好么?”
郭双井一脸认真,说:“这个,你就别问吧。”
绿膏药贴过一天,病况没见继续好转,反而有点返恶。于是又让贴红膏药,然后又让贴绿膏药……郭双井说:“因为病僵了,就得这样走几步退几步。”
黄老板当然相信郭师傅的。可阿亮心里明白,这样的病例他见得多了,比这拖得更僵的痈疽,八角膏药贴上五六天就好了。
上山采药时,阿亮问起了这件事。这绿膏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郭双井嘿嘿笑了。又是那种笑——得意而诡谲。
阿亮全明白了。他最怕看见师傅这种笑。
那天黄昏,阿亮和阿水又在小旅馆的阳台上乘凉。两人年岁相仿,已经成了朋友了。阿水喜欢听阿亮讲捕蛇的故事,阿亮喜欢听阿水讲《水浒》的故事。
竹椅吱咯,蒲扇噼啪,乘凉实在是讲故事、听故事的好时机。
阿水问:“阿亮,世上真有无头的蛇么?”
阿亮明白阿水为啥会问这个问题。昨晚,阿亮讲起过捕蛇人的四句话:“最凶两头蛇,最毒多头蛇,最快一头蛇,最善无头蛇。”阿亮就向阿水解释这四句话。两头蛇就是正交尾的蛇,蛇在这时候最凶猛。多头蛇指怀孕的母蛇,怀孕的蛇最毒。一头蛇就是一般见到的蛇,活动最灵活。正在进洞的蛇,头进洞了,身子还在洞外,这叫“无头蛇”。这是捕蛇的最好时机。
阿水听得有劲,又要阿亮讲蟒蛇吞大象的故事。
阿亮没捕过蟒蛇,但能肯定那样大的蛇是不会有的。
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两个孩子就争论起来,一时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时,阿水的妈妈抱一只大西瓜上阳台来了,把西瓜一剖两半。西瓜剖偏了,一半大,一半小。阿水妈妈选大的一半给阿亮:“阿亮,吃!”
阿亮不肯要,站起身要走。阿水急了,说:“阿亮,你真不够朋友!”
阿亮一愣:“怎么了?”
阿水说:“不怎么。你不是说和我交朋友吗?一个朋友难道就不值半个西瓜吗?”
阿水妈妈也说:“对,阿亮,我们家把你师傅看成恩人,把你阿亮看成一个朋友。以后,我家阿水到你们家去……”
阿水赶忙打手势阻止妈妈说下去。阿水知道阿亮是个孤儿,怕提起这个会伤他的心。
阿水妈妈明白了,急急巴巴地岔开去。她为自己无意触动了阿亮的伤心事而感到十分懊悔,也为阿亮年少丧家而感到无限同情。
这一切,阿亮全在阿水妈妈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中感受到了。阿亮捧着半个西瓜呆呆地坐着,好久好久不说话。这倒并不是因为触动了伤心事,而是因为一种深重的愧疚。
阿亮听见楼下黄老板向师傅敬酒的声音。阿亮看见阿水脚上又贴上了一张伤天害理的绿膏药。
阿亮放下西瓜,一口气奔回房间,钻进帐子,闭上眼睛,掩住耳朵……可眼前老是晃着那张绿膏药,耳边老是响着阿水的那句话:“阿亮,你真不够朋友!”
是啊,阿亮真不够朋友。
阿亮再也躺不住了,又奔到阳台上,对阿水说:“阿水,你能听我一句话吗?”
阿水说:“你说啊,我听着。”
阿亮说:“以后你只贴红膏药,别贴绿膏药!”
“为啥?”
“你别问。总对你有好处。”
阿水闪着惶惑不解的眼睛,好久才回过神来,说:“好吧,我听你的。”
阿亮松了口气。
可是,第二天,阿亮看见阿水脚上还是贴着绿膏药。阿水说:“我娘老子都不让揭,说要听你师傅的。”
阿亮说:“不,那绿的有毒!”
阿水摇摇头:“不,我妈妈问过你师傅了。你师傅说你还不懂。”
阿亮没话可说了。
师傅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对此,阿亮并不害怕,似乎早就盼着这个似的。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吃过早饭又要上山去。师傅让阿亮把东西都带上,说今晚要在山上白云寺过夜。
在山上一整天,师傅一句也没提起绿膏药的事。当晚,两人就在白云寺借宿。
第二天,阿亮醒得很早,可师傅已不在了。阿亮立刻预感到了什么。有个小和尚进来对阿亮说:“这是你师傅留给你的。”小和尚递给阿亮一个小布包,里头装了一些钱。
阿亮明白了,问:“我师傅还留下话么?”
小和尚说:“你师傅叫你安心下山去捉甲鱼。就这一句话。”
阿亮觉得懊丧,觉得委屈,走出寺门,向着隐在雾气里的山顶大喊了几声“师傅”。
没人回答。连湿淋淋的小琴山也不给回音。
阿亮忽然又觉得很轻松。懊丧、委屈、高兴……这么多味拌在一起就难以分辨出甜酸苦辣了。
山顶有雾,师傅在雾中。山下也有雾,迷蒙而幽深不可测。
阿亮不想上山顶,也不想下山,去白云寺后树林里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在上面躺下了。
一朵白花上有一只碧绿的蝈蝈。蝈蝈仔细地梳理两根长长的纤细的触须,后来一蹬腿,不知跳到哪里去了。它回家了?阿亮没有家,去哪里呢?
阿亮挥挥手。翻了个身,他还不想考虑这个事。
树根那儿有一只知了猴,很慢地蠕动着。
阿亮决心就这么躺下去,看知了怎样从蝉蜕里出来……
阿亮竟在那个树林里盘桓了一天。好在他身边有干粮,石边有山泉。他真想就这样磨蹭下去,不上山也不下山。知了从蝉蜕里出来了,身体慢慢由浅绿变成黑色,然后呼啸一声飞走了。
阿亮也得下山去了。西边的天堆上大片的乌云,正酝酿着一场大雨。
他没来得及下山,一阵雨就突然降临了。没有阵风,一开始就是密集的烂杨梅似的大雨点。
阿亮急忙跑进一个山洞去避雨。
阿亮不知道,这个山洞里潜伏着一个巨大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