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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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艰难的中国人(2)

特别要加以肯定的是,中国人的公民意识显然在提高,并且还在以不停止的、较全面的精神风貌提高着。目前之中国人,已不再仅仅将自己低看成“老百姓”。嘴上往往也仍说“咱们老百姓”,而实际上,此“老百姓”与历朝历代各个不同历史时期被叫作的彼“老百姓”,身份内涵已大为不同。目前之中国人,也不再仅仅满足于被文字表意“人民”,不再仅仅满足于文字表意上的“人民利益高于一切”、“为人民服务”等口号,而开始要求各级政府将“为人民服务”落实在具体行动上,而开始名正言顺地向政府提出各种“人民”诉求,主张各种“人民”权利,包括监督权。于是,现在的中国“人民”,无可争辩地史无前例地接近现代公民了。

故我对目前我们的同胞的国民性方面令人欣慰的变化,持特别肯定的看法。这一种特别肯定的看法,包括我对“八零后”的看法,也包括我对“九零后”的看法。我还要进而这样说,包括我对“八零后”、“九零后”们的下一代的看法。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中国人的国民性已很值得称赞了。依我看来,体现在我们某些中国人身上的丑陋的、恶俗的、邪性的言行,在目前这个世界上每不多见的。比如大学生救人溺亡于江,而捞尸人挂尸船旁,只知索要捞尸费的现象;比如发生矿难,煤老板贿赂媒体,悄塞“封口费”,而某些政府官吏暗中配合力图掩盖的现象;比如拜金主义、媚权世相,等等。我们当下国民的文化素质,不是也每遭西方文明国家人士的鄙视和诟病吗?

所以我说正在“接近”现代公民。现代公民不仅具有不轻易让渡的公民权利意识,同时还应具有现代社会之公德自觉。在后一点上,某些中国人往往还表现得很不像样子,令大多数中国人感到羞耻。

中国在中国人日益增强的权利意识和仍显缺失的公德意识两方面的挤压之间发展着。中国人的公民素质在经常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郁闷中有希望地成长着。

两方面自然是互相博弈的关系,却又并非在博弈中互相抵消,而是共同增减,共同提升。中国人的权利意识每有提升,政府的管理能力也便相应提升。政府的管理能力越人性化,中国人的公德体现也越接近公民素质。反之,政府的管理言行越滞后于中国人的希望、要求和期待,中国人的郁闷感觉越强烈。但这并不是什么中国之发展和中国人之变化的奥秘,而是全世界一切国家向现代化转型的规律。

中国和中国人在改革开放以后,只不过都被这规律所“转型”了而已。那么,对于中国和中国人,好光景之可盼的根据也正在于此……

4 .从奴性到理性:国民性的变迁

“国民劣根性”问题是“五四”知识分子们率先提出的。谈及此,人们首先想到的是鲁迅。其实不唯鲁迅,这是那时诸多知识分子共同关注的。叹息无奈者有之,痛心疾首者有之,热忱于启蒙者有之,而鲁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梁启超对“国民劣根性”的激抨绝不亚于鲁迅。陈独秀创办《新青年》伊始曾公开发表厉言:凡一九一九年以前出生者当死,唯一九一九年后出生者应生!何出此言?针对国民劣根性耳。当然,他指的不是肉体生命,而是思想生命、精神生命。蔡元培、胡适也是不否认国民劣根性之存在的。只不过他们是宅心仁厚的君子型知识分子,不忍对同胞批评过苛,一主张默默地思想启蒙,加以改造;一主张实行教育救国、教育强国,培养优秀的新国人种子。蔡元培就任北大校长的演说表达了他的希望:培养具有“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的新国人,这一教育思想证明了他的希望。

就连闻一多也看到了国民劣根性。但他是矛盾的。好友潘光旦在国外修的是“优生学”,致信给他,言及中国人缺乏优生意识。闻一多复信曰:“倘你借了西方的理论,来证明我们中国人种上的劣,我将想办法买手枪。你甫一回国,我亲手打死你。”

但他也写过《死水》一诗: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这样的诗句,显然也是一种国状及国民劣根性的诗性呈现。闻一多从国外一回到上海,时逢“五卅惨案”发生不久,于是他又悲愤地写下了《发现》: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为什么他又认为不是了呢?有了在国外的见识,对比中国,大约倍感国民精神状态的不振。“不是”者,首先是对国家形象及国民精神状态的不认可也。

那时中国人被外国人鄙视为“东亚病夫”,而我们自喻是“东亚睡狮”。狮本该是威猛的,但那时的我们却仿佛被打了麻醉枪,永远睡将下去,于是类乎懒猫。

清末以前,中国思想先贤们是论过国民性的,但即使论到其劣,也是从普遍的人类弱点劣点去论,并不仅仅认为只有中国人身上才表现的。那么,我们现在接触到了第一个问题——某些劣根性,仅仅是中国人天生固有的吗?

我的回答是:否。

人类不能像培育骏马和良犬那样去优配繁衍,某些人性的缺点和弱点是人类普遍固有的。而某些劣点又仅仅是人类才有的,连动物也没有,如贪婪、忘恩负义、陷害、虚荣、伪善,等等。故,万不可就人类普遍的弱点、缺点、劣点来指摘中国人。但,不同国家的历史、文化,又完全可以造成某一国家的人们较普遍地具有某一种劣性。比如西方欧美国家,由于资本主义持续时间长,便有一种列强劣性,这一种劣性的最丑恶记录是贩奴活动、种族歧视。当然,这是他们的历史表现。

于是我们接触到了第二个问题——中国人曾经的劣根性主要是什么?我强调曾经,是因为今天的中国已与“五四”以前大不一样,不可同日而语。

在当年,民族“劣根性”的主要表现是奴性,“五四”知识分子深恶痛绝的也是奴性。

那么,当年中国人的奴性是怎么形成的呢?

这要循中国的历史来追溯。

世界上没有人曾经撰文批判大唐时期中国人的劣根性,中国的史籍中也无记载。唐诗在精神上是豪迈的,气质上是浪漫的,格调上是庄重的,可供我们对唐人的国民性形成总印象。唐诗的以上品质,从宋朝早期的诗词中亦可见到继承,如苏轼、欧阳修、范仲淹等人的诗词。

但是到了宋中期,宋词开始出现颓废、无聊、无病呻吟式的自哀自怜。明明是大男人,写起词来,却偏如小媳妇。这一文学现象是很值得研究的。伤心泪、相思情、无限愁、莫名苦、琐碎忧这些词汇,是宋词中最常出现的。今天的中文学子们,如果爱诗词的,男生偏爱唐诗,女生偏爱宋词。唐诗吸引男生的是男人胸怀,女生则偏爱宋词的小女人味。大抵如此。

为什么唐诗之气质到了宋词后期变成那样了呢?

因为北宋不久便亡了,被金所灭。现在打开宋词三百首,第一篇便是宋徽宗的《宴山亭》: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浓,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凄凉院落,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宋徽宗做梦都想回到大宋王宫,最终死于囚地,这很可怜。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朝代兴旺更替,亦属历史常事。但一个朝代被另一种迥异的文化所灭,却是另外一回事。北宋又没被全灭,一部分朝臣子民逃往长江以南,建立了“南宋”,史称“小朝廷”。由“大宋”而小,而苟存,这不能不成为南宋人心口的疼。拿破仑被俘并死于海上荒岛,当时的法国人心口也疼。兹事体对“那一国人”都是伤与耻。

故这一时期的宋词,没法豪迈得起来了,只有悲句与哀句了。南宋人从士到民,无不担忧一件事——亡的命运哪一天落在南宋?人们毫无安全感,怎么能豪迈得起来、浪漫得起来呢?故当年连李清照亦有词句曰:“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后来南宋果然也亡了,这一次亡它的是元朝,建都大都(今北京)。

元朝将统治下的人分为四等——第一等自然是蒙古人;第二等是色目人(西北少数民族);第三等是“汉人”,特指那些早已长期在金统治之下的长城以北的汉族人;第四等是“南人”,灭了南宋以后所统治的汉人。

并且,元朝取消了科举,这就断了前朝遗民跻身官僚阶层的想头。我们都知道,服官政是古代知识分子的追求。同时又实行了“驱口制”,即规定南宋俘虏及家属世代为元官吏之奴,可买卖,可互赠,可处死。还实行了“匠户制”,使几百万工匠成为“匠户”,其实便是做技工的匠奴。对于南宋官员,实行“诛捕之法”,抓到便杀,迫使他们逃入深山老林,隐姓埋名。南宋知识分子惧怕也遭“诛捕”,大抵只有遁世。

于是汉民族的诗性全没了,想不为奴亦不可能。集体的奴性,由此开始。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我们今天读马致远的这一首诗,以为诗人表达的仅仅是旅人思乡,而对他当时的内心悲情,实属缺乏理解。当年民间有唱:

说中华,道中华,

中华本是好地方,

自从来了元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元朝享国九十二年,以后是明朝。明朝二百七十年,经历了由初定到中兴到衰亡的自然规律。“初定”要靠“专制”,不专制不足以初定。明朝大兴“文字狱”,一首诗倘看着不顺眼,诗人是很可能被满门抄斩的。二百七十年后,明朝因腐败也亡了。

于是清朝建立,统治了中国二百七十六年。

世界上有此种经历的国家是不多的。我个人认为,正是这种历史经历,使国人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奴性。唯奴性十足,方能存活,所谓顺生逆亡。旷日持久,奴成心性。谭嗣同不惜以死来震撼那奴性,然撼山易,撼奴性难。鲁迅正是哀怒于这一种难,郁闷中写出了《药》。

故,清朝一崩,知识分子通力来批判“国民劣根性”,他们是看得准的,所开的医治国民劣根性的药方也是对的。只不过有人的药方温些,有人的药方猛些。

可以这样说,中国人艰苦卓绝、可歌可泣的八年抗战,与批判国民劣根性有一定关系。那批判无疑令中国人的灵魂疼过,那疼之后是抛了奴性的勇。

综上所述,我认为,今日之中国人,绝非是梁启超、鲁迅们当年所满眼望到的那类奴性成自然的、浑噩冷漠乃至于麻木的同胞了。我们中国人的国民性有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国民”只不过是“民”。普遍之中国人正在增长着维权意识,由一般概念的“民”而转变为“公民”。民告官,告大官,告政府,这样的事在从前不能说没有。《杨三姐告状》,告的就是官,就是衙门。但是现在,从前被视为草民们的底层人、农民,告官告政府之事司空见惯,奴性分明已成为中国人过去时的印记。

但,有一个现象值得深思,那就是近年来的青年工人跳楼事件。他们多是农家子女。他们的父母辈遇到想不开的事尚且并不轻易寻死,他们应比他们的父母更理性。但相反,他们却比他们的父母辈脆弱多了。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们虽为农家儿女,其实自小也是娇生惯养。尤其是独生子女的他们,像城里人家的独生子女一样,也是“宝”。与从前的农家儿女相比,他们其实没怎么干过农活的。他们的跳楼,也可说是“娇”的扭曲表现。还有一点那就是——若他们置身于一种循环往复的秩序中,而“秩序”对他们脆弱的心理承受又缺乏较周到的人文关怀的话,那么,他们或者渐渐地要求自己适应那秩序,全无要求改变那秩序的主动意识,于是身上又表现出类似奴性的秩序下的麻木;或者走向另一种极端,企图以死一了百了。

要使两三亿之多的打工的农家子女成为有诉求而又有理性,有个体权益意识而又有集体权益意识,必要时能够做出维权行动反应而又善于正当行动的青年公民,全社会任重而道远。

自从网络普及,中国人对社会事件的参与意识极大地表现了出来。尤其事关公平、道义、社会同情之时,中国人这方面的参与热忱、激情,绝对不亚于当今别国之人。但是也应看到,在网络表态中,嘻哈油滑的言论颇多。可以认为那是幽默。对于某些事,幽一大默有时也确实比明明白白地表达立场更高明,有时甚至更具有表达艺术。而有些事,除了幽它一大默,或干脆“调戏”一番,几乎也不知再说什么好。

但我个人认为,网络作为公众表达公民社会诉求和意见的平台,就好比从前农村的乡场,既是开会的地方,也是娱乐的地方。从前的中国农民在这方面分得很清,娱乐时尽管在乡场搞笑,开会时便像开会的样子。倘开会时也搞笑,使严肃郑重之事亦接近着娱乐了,那么渐渐,乡场存在的意义,就会变得只不过是娱乐之所了。

亲爱的诸位,最后我要强调时间是分母,历史是分子。时间离现实越远,历史影响现实的“值”越小,最终不再影响现实,只不过纯粹成了“记事”。此时人类对历史的要求也只不过是真实、公正的认知价值;若反过来,视历史为分母,人类就难免被历史异化,背上历史包袱,成为历史的心理奴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