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前,入城的确有缴税的说法,但多是外地商旅要缴税,哪怕是外地游人,只要是外人,不掏钱就别想那么轻松进来。
至于城池周边常常入城的百姓,都是熟人,也没那么多说法。就是检查路引,查的也是生人。
两辆驴车停在南门护城河外十步,这里由栅栏围着,留出两个进出口。
车上颜植跳下来对值守钱箱的两名衙役拱手:“城南陈家寨三爷给北极观仙长孝敬的过冬柴薪,非是买卖货物。”
除了两名衙役外,还有四名军户役丁,年岁较大的衙役抱拳还礼:“即是陈三爷的东西,请吧。不过,那两张弓,两捆箭矢是个什么说道?”
颜植不给赵期昌开口的机会,直接说:“这位小兄弟是中千户所的人,拜入北极观学武。入城后,自会去北城卫衙门报备。”
他有点受不了赵期昌对小旗身份的执着,一个小旗算不得东西,还不如模糊处理说是中千户所的人,让衙役自己想去。
那衙役看了赵期昌片刻,缓缓点头:“事情自己办吧,衙门里排查时,也别让我等难做。”
有卫衙门开具的文书,搜出来也不是什么事。没有这个文书,那就是可大可小的事情。
“哥哥仗义。”
颜植再拱手,上前两步将一把零碎铜钱塞入衙役手里。这衙役点着头,也就不再言语。不是多少钱的问题,是态度问题。
他们的确怕江湖上混的陈明理,收一点也意味着他们的地位没有动摇。
南门大街上,赵期昌也知道两张弓能入城有麻烦,硬拉着颜植等四人吃了一顿带油水的荤面。
“弓箭入城毕竟是刺眼的东西,柴薪我等送去无妨,小兄弟先去卫衙门将弓报备了,省的麻烦。”
吃饱喝足,牵着驴车颜植嘱咐赵期昌:“卫衙门虽然破落,可规矩不少。给门子三五文钱,就能进去。观你也是个知轻重能言会道的。别怠慢了坐堂官,一个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批两张弓也就他们动动手的事情。”
赵期昌道谢,背着背篓在城中十字街口分散,前往北城西边的卫衙门。
大明登州卫指挥使司衙门。
老旧漆黑的横牌匾上,本该是金灿灿的一行字泛着灰暗气息。
门前四名军士身披半身罩甲头戴朱红勇字盔,执枪挎刀立在两边。一名军官一袭皮铠外挂绿色披风,右手按在腰间刀柄瞅到赵期昌:“呦,是你小子。”
赵期昌也是一怔,这人恰好有数面之缘,是戚继光婚礼时的门房礼仪,便疾步上前拱手:“小子赵期昌拜见大人,还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李虎臣,你小子紧巴巴过来,可有事情?”
这说话口气不对,赵期昌点头老实说:“李大人,小子得罪了一些人,落脚北极观拜入青阳真人门下。有意武举,从陈家寨求来两张弓,就来卫衙门报备。”
“啐!”
吐了一口唾沫,李虎臣骂道:“张屠子不仗义,娶了你老赵家大房的女娃,就这么对待亲家的?这他娘开店挣钱混日子的,都没几个有良心。直娘贼!”
直娘贼,出自宋,意思是骂小贩如果价格合适,连亲娘都能卖。
赵期昌只能苦笑,自己都没说什么,这人倒心急个什么劲?
李虎臣又上下打量赵期昌,双目瞪圆点头:“有出息的好小伙,可你来的不是时候。”
“李大人的意思是,卫里现在没个主事的?”
“能主事的都在里头,大前天夜里,卢洋寨下属的白石墩十五名墩军,及军余、军属一百四十五口,连着百户韩荆、总旗甲长王良都跑了,半夜渡海去了辽东!”
赵期昌眨眨眼睛,有些不相信竟然连着军官都一起逃了:“哪来的船?”
为了防倭,尤其是山东严防白莲逆匪与倭寇勾结,沿海的船基本上是收缴的一干二净。
刘家旺、卢洋、解宋营三寨是卫衙门直属的地方,不在登州卫八个千户所下属戍堡屯寨编制里,在登州城正东三十里处,滨海。这是一个滨海的突出部,三座戍堡及下属十三座火墩抱团修建。滨海的突出部,又是偏僻地,日子苦不说,自然也是很危险的地方。
“****的不要命了,听说都是抱着木头要漂到辽东去!”
李虎臣说着长叹一口气,赵期昌也沉默下来,这天气入秋渐寒,不见得能有一半的人活到辽东。宁愿九死一生逃命,也不愿继续当军户。
瞥一眼赵期昌,李虎臣道:“前阵子有流言说是倭寇要打登州水寨,人心惶惶,军心惶惶。唉……别对外人说,免得城中百姓自己吓自己,平白出丑。去吧,你既然有心武举,里头说不得能捞些好处。”
赵期昌心中压抑,缓缓点着头,两腿灌铅。
拍拍赵期昌肩膀,李虎臣推了一把,看着赵期昌进去,不由仰头一叹。
白石墩墩军集体串连选择类似自杀的逃亡方式,对登州卫各处军户造成了极大的鼓动,也让不少人悲观、伤感起来。更可怕的对士气的打击,这也是张百户放下买卖不做,连儿子婚事都顾不得准备,赶赴李庄百户所稳定军心的原因。
卫衙门前院空荡荡一片,赵期昌背着背篓环视这一片空荡、荒凉,深吸一口气,来到中院。
卫里在城中的军官都已抵达这里,三五成群依照宗族或血缘关系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三郎,你怎么来了?”
赵副千户赵鼎明离开自己小圈子,走过来宽大手掌搭在赵期昌背篓上,两人背对卫里军官,赵鼎明一脸络腮胡子:“三郎快回去,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兄长,卫里商讨什么呢?”
赵鼎明阴着脸:“筹钱,姓韩的带人跑了,属于白石墩的两头牛也被宰了。卫里要恢复白石墩,各家要掏钱补上两头牛与丢失的农具、军械。不掏钱的就抽签,谁家抽中,就去白石墩。”
白石墩,直接修建在偏僻海边,是最危险的地方,危险程度比赵期昌一家此前所在的山头寨还要高十倍!
看着沉默的赵期昌,终究是宗族族弟,赵鼎明低声道:“问题是,现在每家凑几十文钱,破财免灾。却找不着顶缺的人,你若被逮到,袭职小旗连升两级做个百户,卫里将人情面子做好,咱都不好说什么。”
百户,六品。按照品级待遇,卫所军官俸禄可以忽视,可有一样好处是摆明的,谁都抹除不了。那就是按照品级发放的福利,文武官员、国子监生、秀才生员都有的福利,
去年夏,朝廷重新修定职官优免徭役则例京官六品免粮十二石,人丁十二丁,外官相对于京官各减一半;举人、监生、诸生各免粮二石,人丁二人。以礼致仕者免其十分之七,闲住者免其一半。犯赃革职者不在优免之例。
说白了,赵期昌只要得到实职百户的官位,他立马可以无成本召来囊括六名壮丁的佃户为他干活。他们兄弟三都未成丁,他却有免除六名成丁徭役的福利,同时粮税减免六石。
如赵鼎明这个副千户从五品,如果没有顶着实职,五品减免十四人徭役,外官减半,无实职再减半,也就免三人徭役。
看赵期昌明显意动,赵鼎明长噫一声顿足,这个三房掌舵的就是硬气,若投靠到他那里,他说什么也要拉一把。这几年下来,三房这位早已经穷疯了,六品实职哪怕是过几天好日子就送命,这穷疯了的人也敢干!
右目眦圆,赵期昌抬头看着赵鼎明,铿锵有力:“兄长,卫里往日为了争个实职,要花钱给各家。如今这是平白掉下的富贵,咱军户就是打仗的命,吃饱一顿是一顿,咱干了。”
“糊涂,白石墩非比寻常!你若没了,卫里人怎么看我老赵家!滚回去,少在这瞎搅和!”
赵鼎明推一把赵期昌,想要推出去。年龄,对卫所军户来说真不是问题,只要是个人,有籍可查,那就没问题。
而且补一个白石墩专管百户,寻常军户还别想上来,这是军官阶层的蛋糕。哪怕没人想要,也不是寻常军户能染指的。小旗,已经是最低的军官了。
“这是我三房的事情,你大房管天管地,还管得了老子为国效力?”
赵期昌挣扎打开赵鼎明的手,语腔蛮横,环视看一眼,各处小团体已瞩目过来,或有怜悯,或是讥笑鸟为食亡。
中院厅堂前,一张大椅上戚继光一袭皮铠挂大红披风坐着,手中翻着登州卫八个千户所的军户黄册,寻着合适的目标人选。
没有赋闲军官想去,更没有军官家庭的军余子弟想去,白石墩真的就是鬼门关。否则,原来的墩军也不会选择抱着木头横渡渤海。
现在要补缺,只有一个办法,勾军或清军,原来的军官一家逃了,可他宗族还在,将适龄丁壮勾名到黄册顶缺,就是勾军;清军也是差不多的路数,多是大规模以军余补充空缺的正军。
那个百户韩荆一家子跑了,可他宗族跑不了,总能找到一个成丁的。实在没有,就从韩家亲戚家里绑一个过继到韩家,把缺给顶了!
一个墩百余人的集体逃亡,这么大的漏洞必须要填上,否则他戚继光也好,还是其他混日子的军官也罢,都没好果子吃。
可以这么说,白石墩绝对是整个登州卫最危险的火墩。
戚继光放下黄册,询问中千户所的所佥事黄允良,黄允良脸色难看,事情出在他下面:“韩家无余丁,这才干净利落逃籍。却有一女嫁入城中为人做妾。拉一个民户子弟过继韩家补缺,县衙门这边不好打交道。再者,这是卫里的丑闻,传到民户那里,难免形成恐慌,影响万民生计。”
黄允良脸色不好,戚继光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韩荆是在他大婚之日,卫里高层前来贺喜时带人跑掉的。
那头,赵鼎明盯了赵期昌片刻:“你可想好了?”
“富贵险中求,兄长搭把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