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虎山营地更为空阔,只有患病的部分军士及十余名张家子弟留守大营。
两个时辰前军令传达来,张茂还做准备时,常信平、赵凤祥领着子弟兵兵分两路,一路去中左所集结,常信平领着二十人全副武装,从山头寨西北,绕行截击。
赵家子弟走的很匆疾,对常信平来说赵期昌就是他的一切。赵凤祥对赵期昌这个年幼的叔父有些抵触,也怵平静示人颇有威严让他琢磨不透的小叔父。可他深深的明白,三房的武力对赵家宗族上下意味着什么。
赵家宗族是分为三部分的,二房逃回河北老家后,大房是一部分,三房是一部分,赵家庄宗族是一部分。话语权落在宗祠守祠族老、大房、三房掌事人手里。
三房的盘口太大,外人眼红。可族里何尝不眼红?赵期昌这个三房掌事人出事,他的胞弟五郎根本压不住场面,为了争夺三房的盘口,赵家就先斗起来了。
张茂的大帐里,杨氏袖子挽起,往锅里揪着面片。
面片下锅汤水溅起,张祖娥身子一颤,揉着手背,低头看着搭在手腕上的宽面条。
“你父是右军掌军,百来人跟着,会安安稳稳的。”
杨氏拿走女儿手腕上的面条,拉扯着往锅里揪,头垂着:“你叔父还没起家时,家里日子也紧。你父亲他为了多挣钱养家,在班军里充任书吏。九边、京畿都跑过,什么场面没见过?一撮穷途倭寇,不会有事的。”
张祖娥勉强笑笑:“可兄长也在军里,女儿想着今日右军去中左所拉粮,左军也该去了。兄长在那边干的是辅军差事,说不好也会撞上这事儿。”
“就你想得多……”
嘀咕一句,杨氏揪面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眉头不展一声轻叹:“这就是卫里男人的命,跑不掉的。”
此时神猪岭四周已经被两圈小火堆包围,每隔五六十步就是一处火堆,前后两层。而神猪岭南面,火堆、火把扎堆处,足足百余人聚集,还扎着挡风帷幕。
“报!”
一处火堆旁,赵期昌抱着新鲜竹筒喝着姜汤,扭头望一眼。
一名健壮小校从东踏雪而来,背插一杆三角赤旗,单膝跪下:“左军戚将军已率二百三十六人抵达!左军上下,俱负草三束!”
四面粗布扎起的帷幕里,朱应奎裹着狐皮大氅从马扎上站起来,冷的跺了跺脚,走向帷幕两名军士躬身探手将帷幕拉起,朱应奎走了出来。
夜里寒风迎面扑来,朱应奎扭头四望到处火堆火蛇摇摆,军士都紧挨着火堆挤在一起,还有不少军士在周边山坡上采伐树木。
他扭头:“军帐何时到?”
一名中军书吏拱手:“中左所、左所还在征调,最快二更时运抵。”
朱应奎声音很大,指着周围火堆:“派人再催!必须在三更前扎好营帐,四更、五更寒彻入骨,儿郎们撑不住。”
他这话传过来,赵期昌身边一起坐着的军官面露喜色,人人动容。赵期昌只是撇撇嘴,那么远,估计这批传令的人过去,左所那边的人也是启程的时间了。
全军弟兄夜宿野地以身御寒的原因都在朱应奎身上,这人虽然署理登莱军务已快两年,可没有实际领军经验,这回中军也没有什么资深从军老人。
结果出了这么大一个漏洞,竟然没有军帐!
也不能怪朱应奎,以为这是一场追击战,只顾催促各处火速出发。没有做最坏的打算,那就是把军帐、粮食、生活器皿带上,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行军就是搬家,少什么东西都得拿命来填,用命弥补犯下的失误。
最倒霉的是人都聚集在神猪岭,中左所那边运输要绕一个圈子从北边贺家庄那边进来,中左所是卫里出了名的穷所,能挤出十顶军帐就很了不起了。
而左所在卫里摊派的是班军番上,有足够的军帐储备,可太远了。
朱应奎去迎接戚继光部,赵期昌等大小军官在夜风中打哆嗦跟上。
戚继光的人逐渐出现在视线内,雪地照映下戚部上下没有火把,人人背上搭着三束草,三束草累积在一起有三尺多高。
“快!上去搭手!”
张茂站在朱应奎背后,转身挥手催促,临时营地里的军士涌出。
“末将来迟了。”
戚继光将三束草放下,满头大汗对着朱应奎拱手,脸红彤彤满是汗珠子散着白气,嘴唇因脱水而发白。
“何迟之有?”
朱应奎拉着戚继光手臂,另一手拍着戚继光小臂边走身子侧着:“是本官考虑不周,才有了如此疏漏,苦了儿郎。”
两人渐行渐行,低声聊着入了帷幕。
赵期昌肩扛两束草来到火堆旁,张茂左右比划对着一堆军官讲解:“都赶紧吩咐下去,将火堆周边的积雪清理干净,在风口以木枝、竹子、披风做墙挡风,要做成月牙状。再把草铺上,如此才能过夜。”
说着还做手势,尽可能讲解明白。雪夜里野外最可怕的不是雪、寒冷,而是寒风。
只怪工具都没带来,没有军帐的情况下,有足够的工具也能有种种办法挡风、御寒。现在能有草束,就解决了最大的隔温问题,起码人人都能躺在地上避风。
张茂在边塞时,还见过边军夜不收在塞外野地过夜,那里夜里的风更大。夜不收携带的毯子、被子虽厚,可也抵挡不住。夜里更不敢生火,这帮人就挖地窝子,让马睡在一侧,以此避风御寒。
营地已经选在尽可能避风又能兼顾封锁神猪岭的地方,可还是冷的要命。
这是山里,除了山洞就没有真正避风的地方,风都是顺着山势刮,会转向如水一样。
很快,中左所于家又将搜集来的被子,以及铁锅、粮食运来。
帷幕外,一名水寨旗官握着铜号吹响,赵期昌离开火堆拍拍手,对身边常信平、庆童道:“等陈家寨的人到了后,都安排到一起过夜。我看这军帐,够玄。”
常信平抱着竹筒抬头:“老爷的意思是左所不给面子?”
“就是给面子,大半夜的也运不来。”
大半夜挨家挨户动员丁壮本就是一件麻烦事,还要借牛借车,怎么可能是短时间能做下的事情?最关键的是朱应奎没有给左所的头头脑脑许下明确好处,这帮人拿不定主意,自然不会拼命张罗。
低着头,赵期昌钻入帷幕,顿时就感觉暖和了。
寒风吹不到身上,围成的布墙迎风处被风吹着鼓胀,另外两侧风刮过猎猎颤着。
帷幕正中生着大火,火光照映人人似乎都是红的。
按着排序,赵期昌坐在右手第二的马扎上,不多时几名军士送来装满茶水的新鲜竹筒,赵期昌抱在怀里暖手。
坐在主位的朱应奎依然觉得冷,他隶籍锦衣卫,小的时候生活在四川,少年时在温暖的南京长大。平日生活也不遭罪,身体自然受不得阴寒。
拢了拢皮裘大氅一角,朱应奎双脚伸出烤着火,左右环视见主要人员都在,长呼一口气:“人都到齐了,倭寇也被堵在神猪岭绝境。眼前,本官就说两句。先说此番查倭,可以说是即将完事,就差那临门一脚。”
“这是好事,登州卫捕倭军在山里幸苦半月,此番也算是修成正果。其中,右军的赵百户功不可没,得讯后迎敌而上,堪称骁勇;又早早通报全军,能算是心怀大局,智勇双全。”
说着,朱应奎微微侧首,伸手书吏抱着四样东西上前,十来个人目光落在赵期昌身上。
赵期昌起身抱拳:“朱公过誉,可恨我部去迟了。若早走一刻时间,于家的几位弟兄也不会如此结局,再不济也能抓住倭奴,免去全军弟兄这场辛苦。”
你去早了拿了首功,我们怎么办?
一帮军官脸上一副遗憾,心里大抵上如此做想。
朱应奎摇头笑着:“赵百户督军奋勇,亲率儿郎困死倭寇已难能可贵了,无需自责。说不得呀,赵百户早一刻钟,这伙倭寇见机不对,又就跑了。”
赵期昌作为信物的百户官印、另外三枚巴掌大木牌上分别写着‘奋’‘勇’‘智’三字,四样东西由朱应奎一一转交给赵期昌,这三枚木牌是军功评价。战时根据表现发放,战后作为统计军功的凭证。
大明军中军功有两种计算方式,一种是自古以来的首级军功,这东西计算方便,可会造成杀降杀俘乃至是杀良冒功等影响恶劣的行为,一般只在边军体系内施行首级军功制。另一种就是这种,根据战时表现发这种木牌,作为凭证。
御史这种东西,最开始的作用就是监督各军各部,战场上几万人作战,这帮人就观察各部表现,根据不同表现发放奖牌,战后核算。
但因为这东西主观性太强所以舞弊严重,一场小战役也能评出一大堆军功,有军功就要赏这让朝廷也为难。所以实际上,这套制度并不流行,反倒是朝野一直反对的首级军功制普遍深入军心。比起实打实的贼军首级,上头发下的木牌并不可靠。
赵期昌落座后,就听一名书吏道:“中军戎政,把总、正千户以下可以离去了。”
七八名哨官、中军旗官起身拱手,朱应奎挥挥手,这帮人鱼贯而出。
一旁,一名书吏提笔,另一名身形雄健的军士蹲在他面前,背上铺着纸,这名书吏提笔记录着会议过程,作为日后给上级衙门的述职凭据和报功依仗。
当然,因为纸张、简化要求,书吏会尽可能凝炼语句。这就是看书发现古人言辞简练的原因,实际上口头语还是很丰富的。明中期诞生的一些风雪小说,男女之间的口头语,基本上与后世没区别,总之花样很多。
火堆旁就剩了朱应奎、戚继光、张茂、田启业、赵期昌五人,就连徐承贞也不在。
朱应奎轻咳两声看一眼书吏,书吏识趣将笔放下。
他看着眼前四人,缓缓点头:“这倭寇总算是忍不住了,说说怎么处置?”
根本没有倭寇!
有的倭寇只存在于朱应奎给巡抚何鳌的公文里,以及种种猜测中。
现在不该出现的倭寇杀了于家一帮子弟,现在倭寇就躲在神猪岭上,怎么办!
卫里经不起折腾,戚继光看着其他三个人,抱着竹筒饮水,嘴角发白。
田启业坐在戚继光身后,看向张茂,张茂心思多。
三个人目光落在身上,张茂低头:“倭寇杀白石墩百余人,当杀之以安堵登州民心。”
朱应奎见没人再开口,卫里的意思很明显,不要活口惹麻烦。
现在还没动手,若动手攻山时逮到活口,那么多人看着,灭口可是个麻烦事。
他微微皱眉:“若是真倭呢?”
秀才朱国榕的死因,的确有刀痕,万一真是倭寇杀的呢?逮到这伙犯事的真倭,他将能轻轻松松的过关。
下面四人眉头也皱着,赵期昌因迷糊而皱眉,倭寇还有真假之分?
其他三个想的明白,这涉及到军功的评价。朝廷三令五申不准杀俘杀降,并以俘虏军功高于首级军功为措施制止杀降杀俘行为。
俘获的倭寇军功比杀死的倭寇军功要高,有活着的倭寇为佐证,这军功含金量更高,更经得起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