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九,一大早,五艘鹰船悬停在白石墩外一处海浪较稳的海域,五艘丈长小船分别由两名水军划着,载着木箱、麻袋向白石墩划来。
赵期昌一袭四面镜甲挂在肩上,身上挂着小号绿色披风。
军中披风,军士以黑色为主,低级军官是绿色披风,再上面就是红色。跟官员常服一个道理,是分辨官衔军阶的重要标识。
军官可以在平时甲胄、官服上逾越一点,这点小小的放肆在上面人看来不是问题。但战时,重要的识别标志如披风、盔旗、所部旗帜形制、色泽,都有严格要求。弄错了会造成指挥识别错误,是乱军之罪。
五艘小船先后靠在礁石海岸浅滩上,乙组十五名家丁在赵大忠带领下帮着卸运。
一箱箱军械搬到礁石岸上,摆成一排,赵期昌微微侧首示意。
常信平握着长枪上前挑开木钉固定的箱子,整整一捆抹着油迹的白蜡杆子红缨枪躺在箱子里,其他箱子也纷纷打开。
堆叠的藤牌一面面检查后摆开,红缨枪五根扎成一堆立起来,一口口腰刀抽出半截排成一片。
二十副半身罩甲扎进束甲绳立在那里,每副罩甲配备的勇字盔就搭在罩甲颈部,朱红色勇字盔还泛着防锈油迹。
戚威从最后一箱里取出一杆四尺长火铳,拿着配套铁钎捅了捅,掏出备好的火折子点燃火绳试了试成色,对着赵期昌点头。
负责押运军械的是龚显,他很受刘岷看重,刘岷对他来说恩同再造。可再亲也只是主仆,被刘岷送给了刘磐。
龚显今日一袭水手打扮,穿着黑色厚布短衣头上裹着红色布巾,挂着刀将胸怀布兜里的文书取出,双手拿着送到赵期昌面前:“这就是我们老爷的诚意,赵百户看看。”
“红缨枪三十杆,罩甲二十副,腰刀三十口,藤牌三十面,铳五杆……火绳十丈,铅二十斤……米五石,麦五石。”
还有配套的火器使用器具,如铁钎、烧制弹丸的小工具、铳规,专门给铳兵盛装火药的百宝合叶箱一副。
此外还有铜号一副显得有些年头,还有两枚类似牛角的铜制号角。不要小看这铜制号角,这东西可是宝贝,比铜号值钱。这东西吹出来的声音类同天鹅声,效果与后世基层班长使用的哨子一样。
还有一杆旗枪,白蜡杆子一丈四的长度,配一尺长枪刃,扎着长三尺宽一尺的青帜。
赵期昌还没资格使用旗,只能用长条帜,没有任何的字迹表明部属编制,青帜上只有一团黑色朱雀团纹象征大明官军身份。
很普通的一杆青帜,分明是水寨战船上的牙旗,这东西一艘中等战船上能拉扯出一捆,不算什么宝贝。
算价值,这批军械价格约在百两左右,具体多少由火铳质量决定。大明的军械分作军器和神器两种,前者制作简便以冷兵器为代表,后者专指各种纷杂,种类繁多充满想象力的火器。
赵财取出随身携带的墨砚,赵期昌提笔签字,吹干墨迹递给龚显:“刘大哥那里,几时出军?”
收好文书,龚显心情不好拱手:“这个小的不知,赵百户这里多做准备。近的话,可能就在明日一早。”
他对刘岷忠心耿耿,可转眼间就被送人,心里哪能想得通?
刘岷是入赘到四川那边,已经不算卫所流官,人家现在是世袭的土司官,只是在四川卫就职罢了。
四川卫所比较特殊,与云贵甘肃属于羁縻卫所编制,很多卫所就挂个卫所名头,实际上世袭军官多是土司,掌握本卫军政财大权,根本不鸟事所谓的都司府。
龚显说罢就走,船队还要去备倭城,给出军的张茂送好处。
毕竟是报私仇,出军的各家都要给够幸苦钱,这其中就包含了可能出现的抚恤。
以登州水寨的战力,足以踏平整个龙山。
可这是战兵,何鳌答应调兵调卫所军难度不大,绥靖本地是登州卫本职所在,何鳌点头就行。战兵这编制,何鳌不方便调动,十万火急如藩王造反之类的情况下可以,但现在不行。直接调动,事后御史必然弹劾何鳌。
除非何鳌挂兵部侍郎衔下放,或者挂将印有紧急调兵权限。
这是调不动,即便能调动,龙山是登州卫的地盘,登州卫不点头,水寨战兵上岸搜查,也会起冲突。
想要登州卫点头,掏好处做买路钱就行。
如今卫里八百捕倭军建制圆满,话语权也就落在捕倭军掌控者手里。这回出军,就是以捕倭军为主。
而稍后登州水寨出来的人,不是兵,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朱应奎选出的雇佣军。顶多算是穿着盔甲放假休息的军士,而不是成建制出动的军队。
哪类军队有战斗力,哪类军队就有非常多的限制,跟坐牢一样。
西边卢洋寨那边,田启业已经开始动员。对他来说是鸟枪换炮,部下总算拿到了一批制式装备。
他现在的情况有些特殊,卫里知道他是回家来的,可毕竟走的是招安路子。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类招安的,就代表战斗力。现在还处于观察期,只要渡过观察期,他必然会进入战兵体系,当个操守官是很简单的事情。
备倭城,张茂得到军械后立马分割,他是盟主,得到的军械要分给备倭城驻守的各家捕倭军。赵家这边三十余人分到新军械,带着自家军械装车后,以轮番换值的名义向白石墩移动。
中左千户所,于家寨。
于承嗣双手负在背后,站在方石垒砌等胸高的院墙边,眯眼看着,实际上已经走神了。
他的大儿子于学孝趴在院墙上,搭在石板上的指头无意识谈着。他脸上两侧各留着一条粉白疤痕,眉宇间满是抑郁。
案发地点就在于家寨东侧山上的林子里,这里是重点搜查对象。
寨中家丁正挖掘着一口新井,挖出的泥土直接填掉旧井,也就是矿洞所在。
矿洞枯井已经决定废弃,里头即使矿脉还未枯竭,可采挖困难。连着里头终年不见阳光的可怜矿奴,一起填埋。
龙山一带已经被衙役封锁,县衙门壮班衙役十二人封锁各山路,快班衙役往来巡查,都配备军余协助封锁。
家将于广恩驾车回来,跳下车辕跑到山坡上,隔着院墙拱手:“老爷,陈捕头那里咱好话说尽,还是出不去。”
女子妇孺可以出入,男子尤其是练武的男子一律不准通行。是否练武,看一看手掌就知道真假。
“衙门里,这是什么意思?”
于学孝嘀咕一声,这里被封锁后,他带着弟弟过来看看家里情况,结果他正好在禁足范围内。弟弟于学礼回去了,衙役不让他离去,除非强冲出去。
有军职在身的卫所军官可以自由出入,可于承嗣根本不敢离开这里,必须在这里稳定人心。他若提前一走,这里基业就彻底崩了,金矿暴露他于家上下妥妥的抄斩满门。
私盗金矿的罪名与造反没差别,这里又死了说不清的矿工,只要暴露,彻底玩完。
各路好汉惹急了敢强闯,给于家十个胆子也不敢闯。有一个人强闯,顺藤摸瓜下来,那么多人有一个管不住嘴皮子,也是全部玩完的下场。
于承嗣根本不敢安排下面人强闯,他还要约束下面人,给下面人打气。
再说,于家寨妇孺、少年根本不知道山林里发生的事情与他们有关,只有涉事家丁知晓。
没人回答于学孝,就连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根由。
秋后的日头落的比较晚,于承嗣感到阵阵寒风吹来,这才开口:“老二那里如何了?”
于广恩头垂着,脸色难看:“二少爷那头已选出三人。”
“三个人,应该够了。”
于承嗣转身,一步步走回正房,于学孝赶紧跟上去。
夜色下,登州北城,戚府。
王氏握着布巾细细擦拭一件架子上刚拆分下来的鱼鳞罩甲,目光一丝不苟检查着甲片压叠之处,尽可能保证这件内穿罩甲的可靠性。
戚继光才十六岁,若穿着三层盔甲作战只会拖累武技发挥。所以内穿鱼鳞罩甲,外罩皮铠就是戚继光明日出军的扮相。
侍女绿裳则拿着针,在油灯下对戚继光红色披风刺绣着。
红面、黑底两层厚布,中间夹杂几块铁丝网,就是军中披风的标准制作方式。
戚继光也忙碌着,他的钩镰枪卸下枪头,握着枪头在磨刀石上磨刃。
双手按着枪刃首尾两端,一推一拉有条不紊,只是双目眯着,显然也是神游物外另有所思。
他不需要自己的枪刃有多锋利,要的是耐砍、坚固的枪刃,是一种钝刃,也叫做斧刃。
他的钩镰枪虽在十八般常规兵器之中,但形制稍稍迥异,能算是奇门兵器。分为枪刃、侧枝、枪杆三部分。侧枝左右各一,左边的向前突出,如丩,右侧的向后突出,如h。
这是偏向于格挡、防守的一种钩镰枪,自然也是戚继光的武技特点所在,也能体现出本人特性。
大明的武将阶层不流行枪,普遍流行的是威力大,易学的大关刀,骑战、步战都称手,而且是重头兵器,可以破甲。
槊杆上蒙上崭新的红缨,套上侧枝压住红缨,再将磨好的枪刃插进去。两名家丁打下手固定住钩镰枪,戚继光握着六面铁锤敲打将侧枝套筒上的铆钉接好。
挥了挥钩镰枪,戚继光打发家丁早点休息,提着钩镰枪进了屋子。
他轻叹一声:“娘子,这倭寇来的稀奇。”
坐在那里,他有些无助,搞不好明日就是一场卫里人的混战。
王氏将拆分出来的鱼鳞甲披膊、环臂甲、抱肚、甲裙、腿甲、虎头鞋等配件一一摆入箱中,扭头应了一声:“是啊,哪来的倭寇?潜匿在卫里这么久,真抓住几个,朱道员那里的麻烦解决了,卫里的麻烦才刚开始。”
倭寇潜匿那么久,治戚继光一个失察、渎职的罪是顺理成章的。可让人最担心的是这伙倭寇就是卫里人,这类本地人扮作倭寇祸害乡里的事情也不少。
毕竟上头要治罪,戚继光上任还不到半年,大责任也不在戚继光身上。
让戚继光难受的是倭寇的身份,若真的有,必然是卫里人。
朱应奎在那里小题大做硬要扯查倭的大旗,戚继光也是知情的。他所恐惧的就是真在卫里查出假倭,假倭才是真正的祸源。
合上盖子,王氏来做桌旁抱着戚继光后脑勺压在怀里,两手扶着戚继光脸颊,俯视着,一字一顿:“若真有问题,别留活口给上面人。纵是假倭,没有人证,省里也拿卫里没法子。”
闭着眼睛,戚继光缓缓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