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在初八日,刘家旺赶集的这日出行,也是赵期昌早有筹划的时间。
这是个好日子,离开杨家店继续启程,一路上有赶集回家的山民做伴,在安全上有一种保障。说的夸张了,莱山那边的山民能走七十里山路去刘家旺赶集。
去莱山的路上,结伴归家的山民三五成群。都背着背篓,在刘家旺赶集多是以物易物的方式,用药材、山里的野味,乃至是矿石换取布匹、粮食、陶瓷等生活必需品。
年老的山民带着孙子出去一趟,压弯腰的一背篓山货,可能只能给孙子吃顿好的。
一路上山民脚步轻快,龙山一带有老虎出没不是假的,都不愿在路上多耽搁。也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
比如一对主仆,途径刘家旺听赶集的山民说龙山一带有虎出没,买了一头羊就来了龙山。
龙山百户所不远处的山林里,这对主仆拴好马,做着准备,开始等待老虎的到来。
买来的羊拴在空阔地带,咩咩叫着,不远处这对主仆在树上等待,等待老虎的到来。
主人是个清秀少年,头戴四方巾穿着青衫儒服,骑在树杈上握着一支笔,无聊画着山林景色。
他的书童也是护卫,挎着刀,坐在树下马车上,握着匕首削着一根丈长竹枪。
左右等不来老虎,书童架不住少年脾气,握着竹枪在山林中搜索,顺带搜集干柴,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他看到,两辆马车停在山脚寨子前,一名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少年、汉子双手反剪绑着,一根麻绳绑住口,在鞭子抽打中朝寨子缓缓移动。
悄悄缩回去,行走匆疾不巧踩中陷阱,竹刺扎穿脚掌,一声痛呼林中山鸟扑腾腾飞起惊叫着。
于家家将于广恩猛地扭头,脸色一变拔刀:“围上去,别走了活口!”
他的人只能将山林外围封死,无力进行细致的搜索,只能拉来于学文手下的三十余名汉子。
一名名戴着恶鬼面具,手持训练用倭刀的汉子涌入山林灭口。
于学文坐在山林对面山坡一块突石上,阴森着脸,天色渐暗山林中打着火把还在搜寻,顺着血迹找到了那对主仆。
马车里搜来的信件、文书一封封摆在面前,于学文脸色彻底垮了,白了。
几封信封面上收信人都是当朝三四品大员,一张文书是身份证明,他们杀了一名秀才,十五岁的秀才。
此时,流经黄县的黄水源头,也就是王屋山水泊北面,赵期昌在一艘小船里垂钓。
王屋山、王屋东山就在北边四五里处,水泊边上庆童挥舞镰刀割着干枯的芦苇。生着几处火堆,一处火堆旁刘瘸子支起黑漆漆铁锅煮着一条蛇,另一处火堆上烧着一壶水。
孙孟娘也是长见识了,在野外生火的讲究未免太多。
在水泊边上,先是铺了一层芦苇点燃杀死土里的虫,然后才在这片熟土上再生火堆。
泊中小船周围蚊虫嗡嗡作响,船上陶盆里烧着驱蚊虫的枯黄蒿草,船头鱼油灯罩着发黄纱罩,赵期昌与一名壮汉垂钓。
壮汉留着八字胡,四方脸晒得黑红黑红,论五官来说绝对算得上是凶神恶煞。
他就是刘磐,在莱山短短一年时间闯出跳涧虎名头的刘磐。
遇到刘磐,赵期昌倍感意外,没想到这家伙赖在登州不走了,就是不知道那条有异香的白狐还在不在。
抖了抖鱼竿,刘磐将玩累了的鱼拉出水面,才开口,声音浑厚,纯正的南直隶官话:“王将军说的没错,你小子是做事的料子,养气功夫不类少年,活脱脱的老乌龟性子。”
赵期昌看看自己竹篓,撇撇嘴:“刘大哥也不赖,若不是这件事,咱还不清楚刘大哥好大的来头。”
刘磐取了巴掌大鱼丢入竹篓,将鱼竿丢到船中,双臂环抱在胸前取暖,苦笑着:“咱算什么大来头,交友不慎,现在可是亡命天涯的落魄人。”
赵期昌挑眉:“多大的事儿?刘大哥手里的祥瑞,都不成?”
刘磐与戚继光身份一样,以后袭职就是正四品延庆卫卫佥事,不过延庆卫与登州卫这个半实土卫所不同。延庆卫现在因为居庸关修建已经撤销底层军户编制,只留下世袭军官架子。延庆卫的军官集体迁入南京,充入南京大营做事。
以当今皇帝修道的个性来说,白狐献上去只要不是谋反大罪,应该能免罪。
刘磐垂头看着水面折射的光团,摇摇头:“难,几乎没戏。白狐让咱送给了朱兄,这东西的确有奇效。朱兄看不上这东西,送给了他的朋友。”
“奇人。”
吐出两个字,赵期昌好奇心满满,问:“刘大哥,信得过小弟这张嘴,不妨说说多大的事儿?”
刘磐抬头看一眼赵期昌,咧嘴笑笑:“说出来,你小子保准吓成一堆烂泥。”
赵期昌问他根底,他愿意说那就表示这段交情可以加深发展,若不愿意则还是现在,只是普通交情,点头之交。
赵期昌见鹅羽扎成的鱼漂动了,看着刘磐:“咱不信邪,咱的胆量有多大,刘大哥是知晓的。本事不如刘大哥咱认了,这胆量咱可不服刘大哥。”
刘磐笑笑,拿起一旁酒葫芦抿一口递给赵期昌,望着星空长叹一声:“咱卫里有一家姓徐的指挥同知,这家老头子会做人,顺风顺水在后军府做了个都督佥事。将他家老二,也是咱过命交情的把兄弟塞到了楚王府历练。”
“楚王府去岁发生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你可知道?”
赵期昌摇头:“太远,这偏僻地界,咱上哪知道?”
哼哼两声,刘磐骂道:“这事儿荒唐,楚王世子是个蠢货,蠢的不能再蠢。****的与他老子争风吃醋,抢先下手将那名妓藏到别处。他老子不好惩戒,要收拾狗腿子。你猜怎么着?”
赵期昌饮一口酒,摇着头将酒葫芦递过去:“天潢贵胄怎么想的,咱一介小民哪能揣摩?”
“别说你,朝野各处都被这小孽畜惊着了。”
咕嘟咕嘟灌两口,哈着酒气,刘磐道:“这小孽障也算体恤部下,我的那兄弟被楚王打了板子。就在去岁正月,楚王府元宵酒宴上,这帮子不知死活的混账暴起发难。我那兄弟充为殿中仪卫,以金瓜击碎楚王脑门,那个小孽障还不解气,鞭尸楚王造下大逆。”
哂笑片刻,刘磐骂道:“做下如此大事,却心慈手软没能斩草除根。上报宗人府、礼部说是楚王宴中中风而死,上头也认了这事。偏偏手软,没能将楚王亲信杀绝,一名宦官破门而出,报官,便东窗事发。”
“皇上遣驸马来调查核实,这帮子都被逮入北京皇城。去年五月,弑父的小孽障五马分尸,挫骨扬灰;徐景荣也就我那混账兄弟等护卫亲军三十六人处以碟刑,王府长史孙立等官佐一并腰斩。知道什么是碟刑么?”
赵期昌以前不清楚,现在知道,点着头:“千刀万剐。”
碟刑比千刀万剐听起来文雅不少,这件去年的事情在登州这边就没什么风声,反倒是四年前十月一帮宫女一起刺杀嘉靖,差点勒死嘉靖这件事传的沸沸腾腾。
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壬寅宫变事件,吓得嘉靖皇帝从此再也不在宫城宿夜,在皇城西苑睡觉。
你想啊,宫女都是万里选一的秀女充任的,该多美丽?结果一帮子宫女,连着受牵连的妃子都被处于碟刑,这场面对民间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
用极端残暴的手段处置一帮弑君未遂的美丽宫娥,妥妥的国际头版大新闻,民间传的实在是热闹之极。就连赵期昌,也明白了碟刑是什么东西。
刘磐说罢见远处有人挑着灯笼走来,便离开船头,抄起长杆撑船向岸边靠。
赵期昌扭头:“听起来,这件事刘大哥也涉及不深,可以说是无缘无由。只是交情好,又不是至亲,按理来说与刘大哥无关,怎会牵连到此般地步?”
撑着竹竿,刘磐摇头笑着:“皇上那里怎么可能知道我刘磐是哪号人物,说到底还是小鬼难缠。安安稳稳躲几年避过风头也就无事了,若把那白狐送上去,反倒会让一些人想到咱这条小鱼。”
靠岸,刘磐提着竹笼大跨步越过浅水层落在岸上,赵期昌将自己竹笼抛过去,拄着撑船竹竿荡了过去。
这时候王屋村的王道成挑着灯笼也来了,另一手提着一大坛酒与一截竹筒。
王道成是刘磐父亲的旧部,此前在大同镇当守备。大同镇这几年军民关系,军队与上层关系紧张,光今年就一年两叛,几度割据大同城非常的混乱。
王道成也是在去年退下来的,不是他见机早急流勇退,是属于被清洗下来的一茬人,自然在军里也不是什么安份人。
如果王道成没有被提前清洗下来,三十岁的守备,可谓是前程远大。再加上大同镇那边乱的一团糟,手里有兵浑水摸鱼,升官速度可以说是非常规的速度。当然,危险也是非常规的危险。
王道成无须,面目显得阴柔静谧,来到火堆旁坐在一块木桩上,看着清洗鱼的刘磐背影道:“公子,今儿水寨那边来人了。”
“朱大哥说了什么?”
“不是朱道员的人,是坐营参将张希手里掌印官成士斗,说是何鳌准备启用咱,保举咱去巡抚标营当中军将。”
督抚标营中军将是游击衔,已经算是中级将官顶层,在地方上堪称一方重将。
赵期昌在一边分碗,也不言语什么。
卫里前段时间为了一个操守印争来争去花了多少心思,一个游击将军印摆在这,以他的资历说话是自讨没趣。
王道成拍碎泥封,揭了布团给碗里倒酒,对着洗鱼的刘磐背影继续说:“咱就是拿不准何鳌这个人,想问问公子。”
掏着鱼鳃,双手在冰冷的水里涮着,刘磐思索片刻:“赵三,你说说何鳌这人。”
王道成看向赵期昌,赵期昌苦笑:“咱一个小小百户,嘴上无毛,哪知道何鳌是什么人。”
王道成扬扬下巴:“说说看。”
“若是朱道员举荐,这是好事;可何鳌平妖僧之乱将近两月,动用近万人徒费钱粮,还走江湖关系图谋刘大哥手中祥瑞。从公来说这人本事不行,从私来说这个人品德不行,不是托付的好人选。”
赵期昌说罢,扭头问:“刘大哥怎么看?”
刘磐提着两条鱼过来插好搭在火堆上,笑笑:“你说的有理,可正因何鳌无能,这才是一个好去处。咱的意思,可懂了?”
赵期昌一愕,王道成端起酒碗:“那就听公子的,有官身,日子也好过一些。”
一个游击将军印的话题,对一旁煮蛇的刘瘸子来说已经是滔天大事,对煮水烹茶的孙孟娘来说更是大到没边的事情。
只有庆童就当没听见,将割好的芦苇束抱来,坐在一旁垂头烤火。
也只是一愕,赵期昌就想明白了,刘家又不是积年将门,否则也不会保不住旧部王道成。王道成退伍,那与刘家的关系就淡了。现在一省巡抚启用,刘家地盘又在辽东、九边,也干涉不到。
说到底还是当官好,刘磐为什么要阻止?又有什么能力阻止?
王道成给面子问一问,不给面子刘磐一个半流放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管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