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外围第三排末席,赵期昌基本上看不清前面发生什么。
就听到戚继光轻咳两声,掂着手中官印,戚继光笑着:“现在卫里又有了第四件事情,诸位说说,谁能当此大任?”
一名姓秦的所佥事抚着山羊须:“掌印,这是中所的事情,外人不方便插手。”
“是极是极,就从中所选一个上来。”
“若从卫里各家再选,耗费时日不说,恐也难让中所上下心服。”
余下的七名卫佥事一言我一语,就将佥事印归属定下基调。
戚继光微微摇头笑笑:“既然如此,那就随规矩来,中所四家说说。”
王文泽拱手:“下官推荐赵副千户,赵副千户为人在卫里也是响当当的。再说如今中所荒败,急需一位有手腕的掌印。赵副千户精擅货殖之术,经营有方。有赵副千户掌印,想来中所日子会好过不少。”
卫里来回就那么十余家蹦跶,城东开荒计划戚继光自然有所耳闻。
见余下四家有三家推荐赵鼎明他也见怪不怪,卫里官职变动都是如此,买好票基本上一波就能过。
赵鼎明也不推辞,上前从戚继光手里接印后,坦然坐在黄允良还没坐热的位置上。
四周一片恭贺声,赵鼎明抱拳还礼,面容带笑心里却在流血。
这是升迁之喜,前面花的钱,再加上稍后散会后的宴席,前前后后花出去的都是钱。他的家底这一波后,就彻底光了。
隶属在中所的一帮管事百户不下二十人,一个个都僵笑着与赵鼎明一样心里在流血。赵鼎明新任,他们这些管事百户不表示表示,以后日子自然不好过。
待中堂内平息后,戚继光道:“现在都说说,旧马营一事。”
说着看向赵鼎明,现在这片子在赵鼎明治下,赵鼎明敛去笑容,神情郑重环视各处:“此事之根由,大家也都是明白的。府城要发展,才开口和卫里要土,设立一个市肆。都司府都已下令,卫里硬拖着只会令戚掌印不好做人。”
然后看向戚继光,赵鼎明抱拳:“下官这里有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那就是旧马营戍堡可以撤编戍堡编制,但必须隶属在卫里。可以租凭土地给商户,但土地必须归属在卫里。”
又环视堂内,赵鼎明一字一顿,态度坚定:“卫里,不能再丢土了,否则如何向子孙交代?”
坐在八名佥事下面,左首第五的张茂也开口,神情庄重:“就是这个话,我军户身兼保家卫国之重担,若无存身之土如何生存养活一家老小?没了活路,谁来拱卫国朝社稷?连家里的土都保不住,还谈什么保卫国朝之疆土?”
他下首,刘文清也开口:“为保卫国土我卫所子弟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者无数,捍卫我乡土,儿郎们自然能提的起刀,杀得了贼。”
旧马营撤编干系最大的是临近的左千户所,那位王千户王梁道:“下官附议,旧马营戍堡编制可以撤,但旧马营之土不能割给府里。若如赵佥事所言,旧马营设立市肆后,各家身为东道地主人人享利,也能方便过往商旅买卖,此乃皆大欢喜两全齐美之策。”
他更是戚继光的舅舅,戚继光夫人王氏的远房叔父,他一开口,戚继光便不会当场否决?
赵期昌观察堂上主位的戚继光,见他沉吟思索。
赵期昌也知道,府里对旧马营一带势在必得,卫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拖不了几年。建立城外市肆,也是登州发展的必要一环。
西城已经设立一个市肆,形成一个附郭小镇,论繁华不在南城之下。旧马营市肆的设立,府衙门早就发了告示,主要是骡马、牲畜买卖为主。将西城外市肆的买卖分流,更好的维护西城外市肆的洁净。
其实最适合做市肆的地方是北城外,北城沿海就是蓬莱八景,游人众多又有码头方便货物转运。可如今海禁,登州水城就在北城外,这一片如今是禁地,只能打南城外旧马营的主意。
戚继光缓缓点着头:“此事换个步骤,的确有商议的余地。暂且押后,稍后再议。几位所佥事这两日就留在城中,方便与县衙门沟通,变通。”
旧马营戍堡撤编一事,从他上任开始就是一件烦心事,原则上来说这东西撤编后的确利于府城发展,可损害的是卫里的利益。
其后讨论的是蒙山田启业招安后安置问题,这其中左右、前三个千户所不关心。因为他摊派的差事是组建班军番上京畿,给朱应奎这个道员十个胆子,也不敢把田启业部编入这三个所。
这三个所人力不足,也会花钱拉其他所的军户顶上去,外人就别想进去,出了意外其中风险实在是太大。
否则田启业部充作班军番上京畿,惹出祸患来,朱应奎这个登莱两府第一人,绝对会死的连渣都剩不下。武官犯错常常罪不至死,还有剥夺官职允许前线带兵戴罪立功的说法;至于文官管你军户进士还是民户进士,大明皇帝杀文官就跟杀狗一样。
城西那两个所也不可能,这是通往莱州府潍县,进而与济南府相接的主要道路。田启业部贼心不死手痒痒再做下一笔买卖,追究责任就是卫里的责任。
南部山区也不可能,田启业部刚从山里出来,再安排到中左千户这一片,岂不是摆明了逼田启业部重操旧业?
所以唯一能安置田启业部的只有前千户所和中千户所,几乎没有任何异议,田启业部划归到中千户所。
看的赵期昌有些傻眼,卫衙门政通人和效率之高高的有些不可思议。这摆明要割中所各家肉的命令,怎么就没一个人有异议?
他扭头看一旁张承翼,低声询问:“世兄,田启业部安置,是不是有些草率?”
张承翼咧嘴笑笑,探头过来低声道:“中所三十年前,有一家姓田的副千户。田启业招安,朱道员也只能往咱登州卫安置。此前种种,权当不知。”
咽了一口唾沫,赵期昌明白了,田启业这哪是招安,分明是混出头准备回老家过安稳日子。
张承翼继续说:“都说今年倭寇会来,田启业部并入中所,卫里八百捕倭军也就有了一战之力。”
口风一转,张承翼低声哂笑:“倭寇这杀千刀的东西,谁他娘知道会啥时候来?这事传的有鼻子有眼,家里老汉推敲,觉得是田启业放出的风声,为的就是招安顺利。”
挑眉,赵期昌微微摇头:“都是一帮子人精,你我兄弟还有的学。”
张承翼摸摸鼻子:“慢慢来,活到老学到老……”
坐正身子,也不再言语。
两人短短谈话间,议事的那些人就将八百捕倭军的坑给填上了。其中有三百人已经陆续集中在城东中千户所校场,归戚继光直属;张茂承担三百兵役坐镇备倭城,防守卫东区域。还有二百缺额,则由田启业部充任。
而实际上的捕倭军八百编制(福利)依旧分散在各家与中千户所各军官手里,其中张茂这边的三百人是实打实的三百捕倭军,由张、赵、刘、王各家凑集。
戚继光手里的三百人,都是八个所各家分摊凑上来,多是军余。为的是用这三百人做场面给城中士绅看,方便捞取第二次资军钱粮。
戚继光自然要卯足劲操训这三百人,最怕的是练好这三百人,转眼就被各处眼红抽走。所以这场会议中,戚继光再三重申,这三百人三年内不能擅离,否则以逃军论处。
这三百人平均下去每个百户所分摊四人以及其操训钱粮用度,这类钱粮用度也是光明正大的路子,可以走捕倭军部分公款,实际支出也不大。为的就是捞取后续的资军钱粮,也有拼凑武力,威慑府里士绅的意思。
所以也都当众答应,形成公议,把戚继光的心病解决。
随后散会,一帮副千户,占据四分之三的各种管事百户离开。
赵期昌与张承翼出来还没走几步,又被戚威喊了过去。
大堂内,此时气氛轻松。
戚继光坐在上首,抬手随意一指示意赵期昌坐,跟着进来的戚威也随意找了个椅子懒洋洋坐下,闭目养神,响起张茂清朗声音。
“旧马营撤销戍堡建制,中所多出这个建制不用也就白瞎了。咱的意思就是提升白石火墩为戍堡,将八角嘴火墩归入白石堡。”
张茂在卫里集议时话语权低于所佥事,可实际上却是卫里戚继光下面第一人。就凭张茂是操守官,就凭张茂手里握着四家凑集的三百实打实捕倭军。
扭头看一眼赵期昌,张茂继续说:“白石墩提为戍堡,原因有以下三个,第一是白石墩当年重建时就是依着戍堡规格建立,可以节省卫里钱粮;其二,白石墩地控险要,加强这里守军军力理所当然;第三,白石墩隶属于芦洋百户寨堡,距离遥远,实际又贴近刘家旺戍堡,军情、调动不变。析卢洋寨百户寨为两个百户寨,足以防备本卫腹心。”
戚继光缓缓点头:“白石墩那里,本官也见了,升格为戍堡是形势所使然。毕竟卫里钱粮不充,另建戍堡力有不逮。若不建,一个戍堡空着,都司府责问起来的确不好交代。”
一名所佥事开口,笑着,目光探索戚继光反应:“旧马营戍堡撤编,是都司府的意思,重建一个戍堡,都司府那里也好说话。一个戍堡重建,成本也在七百石到一千石之间。升格白石墩,卫里大伙都知道白石墩是现有的格局,可都司府不知道。这重建白石墩戍堡一事,或许大有可为。”
其他所佥事一个个抚须沉吟,都在等戚继光开口。赵期昌自然反应过来,不是自己运气好被卫里看重,而是白石墩运气好,运营的好,卫里能扣下给都司府的近千石粮食。
守军与墩军待遇是不一样,墩军还要缴税,守军缴的比墩军少,同时守军编制更大。卫里收上来的钱粮除了部分支用在,还有将多余的运输到都司府。
所以都司府自然不喜欢看到下面卫里有太多的戍堡编制,这都是占钱粮度支的项目。他们最喜欢的自然是墩军、屯军编制。
所以没有更上一级的命令,卫里就别想新建戍堡编制,就是改换编制也不是容易事。现在都司府要撤旧马营戍堡编制,是都司府对不起卫里,卫里转移编制到军事意义更重要的白石墩建立新的戍堡建制,都司府也不会说什么。
反正卫里上缴的钱粮是公款,都司府只是握着使用权,甚至还要服从巡抚衙门的决议,由巡抚衙门度支钱粮。卫里只要名义正当,抠出近千石的工程支用,似乎不难?
戚继光皱眉,见下面一个个眼睛发亮等着他,缓缓说:“事情不能做的太过,白石墩升格修建戍堡,所耗钱粮以八百石为限。其中本官要度支四百石用作练军,也算公用。余下的,各家看着分配。”
戚继光是个能变通的人,这一点不需要解释。
众人释然,人人喜悦,赵鼎明作为中所佥事,当即表示会做一份经得起推敲的工程预算。戚继光还要拿着这份预算去找朱应奎,这里通过后再去都司府请求批准。
实际上,因为都司府欠卫里的,也就是过去走走过场,就是报备一下。
至于朱应奎那里是否通过,戚继光也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