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前的马道上,赵期昌懒洋洋骑在五花御马上,左手肘撑在马鞍前桥上手掌托着下巴,右手握着从高忠手里借来的拂尘随意摆动,似乎在驱赶蚊蝇。
新任的翰林院修撰、状元郎唐汝楫戴着状元郎专属的乌纱帽,一袭青色常服,怀里抱着厚厚一叠资料跟着一帮新科翰林院编修一起边走边谈,看到大内骑马的赵期昌不由驻步。
赵期昌在文渊阁前骑马本就属于放肆行为,何况又是一副邋遢形象?
基本上一路走来,端门前的走动的科道官、中书舍人、行人、翰林官连着宫里的人、禁军看他的目光就不同,可御马轮不到赵期昌信马由缰,这由一名宦官牵着小跑。
一路从紫光阁跑来,这宦官也累了,这才在文渊阁前慢悠悠行进。
唐汝楫的特殊乌纱帽也第一时间吸引赵期昌目光,状元郎的乌纱帽有特制形状,简单来说就是乌纱帽两翅后山这个形制之外,状元郎的乌纱在后山又有一个装饰性的‘立’,唐汝楫的‘立’就是一朵大红丝绒棉球,一根貌似由弹簧片固定的大红棉球,走动时一晃一摇的格外引人目光。
兜帽头盔上翘起的装饰物归类于‘立’,如赵期昌战盔正中的‘真武立顶’,戚继光祖传战盔的‘三山立顶’,日本那边武士战盔上也有,不过他们的是前立,装饰品不在头盔正中,而在额头上方。
“谁家子弟此般放荡?”
一名翰林官指着赵期昌询问左近,唐汝辑本不想开口,却见赵期昌对他摆动拂尘,便张口笑着说:“此乃登莱赵梅川。”
见唐汝楫露笑,赵期昌也笑了笑,轻踹马腹道:“跑快些。”
唐龙是个硬气的老派官员,不愿意跟严嵩染上关系,应付着严世蕃拉拢,然后突然在推选兵部尚书的节骨眼上致仕。比起父亲唐龙,唐汝楫可以说是活跃的很,现在出入严府大门就跟转自家后院似的。
牵马的宦官只是扭头笑笑,一副歉意:“赵爷多担当着,小的这儿也是不得已。”
赵期昌挑眉,故意在文渊阁前面骑马招摇,明天他必然成为京中士林申讨的对象,也将成为市井闲谈中的主角之一。
过文渊阁后向北,经过太医院时赵期昌看到了新任御医李时珍,李时珍一袭青衫布袍背着药箱正要去慈庆宫,看到赵期昌也顿足,脸色微变。
他对赵期昌有一种莫名的敬畏,赵期昌一句话将他从老家蕲州弄到了京里,这能说是一种权势的体系,可畏不可敬。可赵期昌捏造出来的一句谜诗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如他李时珍的信息,以及一些别的东西。
老君再传人,就点出了一个李家正在构造的计划,那就是宣扬李时珍为八仙铁拐李梦中授业的弟子……
慈庆宫前,杨奉恩已等在这里,对着下马的赵期昌连连拱手,笑意盎然:“恭喜赵都督功德圆满!”
自然是功德圆满,带着人在京城脚下发生火并、武装流血冲突,结果只是赵期昌一人官职、世职被剥夺,还关在西苑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反省’(被保护),现在刑满释放,自然是皇帝满意的表现。
“杨爷这声都督喊得咱心惊胆战……这都督之称不敢当啊!”
赵期昌被草汁染成黑绿两色的手抓着杨奉恩的手,脸上也是浓浓笑意,语气倒是越发的狰狞:“三百鞑虏首级就能让咱官复原职,在此之前咱还是以戴罪白身,这一点杨爷甭忘了,免得授人话柄。”
“眼前这节骨眼哪个敢寻都督的刺儿?”
杨奉恩说着身子后仰垂眉打量赵期昌浑身,煞有其事的模样又转为一副邀功的神情道:“这阵日子里幸苦都督了……小爷这里也为都督说了几回好话。就连这回老黄发起的博彩,就有小爷的心思在其中。”
毫无疑问,这次博彩如果赵期昌压上三万两,能极大的鼓励军中士气。
眨眨眼,赵期昌问:“以小爷之英睿,想来赵某来意也在小爷预料之中?”
“然也。”
杨奉恩从袖中掏出一副折子,翻开递给赵期昌:“这就是小爷的心意。”
折子中夹着一页纸,纸上只有三颗字:“三万两”。
三个在赵期昌看来不是很正规的字,字迹连贯自然,似乎是随手而书,看了这三个字片刻,赵期昌瞥到杨奉恩那等待的神情,便一副郑重的模样观察这三个字,沉重点头,语气严肃:“字迹洒脱真自然,一字可抵十万……兵。”
本想说‘十万金’的,感觉一万金还是十万金都太过俗套,赵期昌临脱口改成了‘十万兵’。
“妙!妙啊!”
杨奉恩抚掌赞叹:“那老哥这就回禀小爷,老弟这就去寻老黄,去迟了可就买不到全额了。”
收好折子,听杨奉恩这意思赵期昌拱手:“还请老哥替咱向小爷请安,就说这回备战宣大,咱赵期昌不成功便成仁!”
杨奉恩也抱拳示意,笑看赵期昌登马离去。
这次赌盘三千级这一档次的赌金限额就是三万金,五千级档次限额则是一万金。没有限额的庄家,往往距离破产不会太远。
皇城东北角,司礼监所在。
清静院落中的一处单间寝室里,小宦官端来时令瓜果,黄锦盘坐在床榻上拿起赵期昌递来的折子,看了半响,目光直勾勾盯在折子上道:“小赵,真不巧。”
赵期昌正抓着个小红桃子剥皮,抬眉:“黄爷这是什么意思?”
黄锦从宽大袖中掏出厚厚的折子,翻着翻到了一页转手递给赵期昌,笑道:“有人在小赵前面买了两千两,现在小赵只能买两万八千两。”
三进十三出,出两千两一旦中标,就会拿回八九千两,除去成本两千相当于赢了六七千两……也相当于自己的六七千两就这么白白被人抢走了!
露笑,赵期昌可不认为宫里敢光明正大拿出两千两参赌的人会是小人物,自然不可能因为六七千两的损失就气急败坏的平白丢人,他笑着问:“连赵某都没多少把握,这位倒是目光卓越,不知黄爷能否透点风声给赵某?”
黄锦搓搓手,提笔在折子上写赵期昌的编号、投注金额这两种信息,反而没有‘赵期昌’之类的姓名信息,低头笑着:“还真抱歉了,这位的来头不是我等这类做家奴、家臣能非议的。”
是皇室成员,不可能是嘉靖皇帝和太子,是老三裕王,还是老四景王?
赵期昌伸出手掌做了个三,以及四的手势:“不知道各项压多压少……关系赵某生死前程,黄爷可否指点一二?”
“净是些不三不四不正经的问题。”
黄锦一句话说出,又一脸好奇:“怎么宫里的小小把戏,会影响小赵的生死前程?”
“黄爷,若压赵某输的人比赢的人多,那赵某出征宣大可以说是腹背受敌。”
赵期昌敛去笑意,这个赌盘固然能激励士气,也会给他塑造出一批内部敌人。那些压他战败的人,自然不想看到他打胜仗,自然而然的这些人会在明里暗里使绊子。这不是景王、裕王谁看好他这类关系未来的事情,这是关系到眼前战局的切身要事。
这的确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赵期昌相信以太子和黄锦的聪慧,以及陶天师的精明,绝不会做这种没多少正面意义上的事情。
黄锦吹干墨迹,收好折子又提笔写着凭证,头也不抬:“这只是宫里的游戏之举,有的人认为小赵会吃败仗自然有其原因,可能是与小赵有旧怨,也可能是不看好东宫兵马,或者不看好出征宣大一事。总而言之,咱也不好多说什么,小赵只要明白一点就好。”
“还请黄爷指教。”
“指教谈不上,只是一件市井小民都明白的道理。那就是钱这东西没白来的,小赵缺军费,宫里缺用度,百官也有各自的缺乏,人人都缺钱。呵呵,没了那些赌小赵输的人,那小赵赢了的钱又该从哪里来?是咱老黄的棺材本还是万岁爷的内帑?又或是户部的国库?”
的确没有没来由的钱,只要是钱都有其源头。
轻叹一声,黄锦又道:“东宫兵马出征宣大,这种事儿没什么前例,是胜是败没个准数、参考。咱就依小爷的意思设了这盘口,若是压小赵战败的人多一些,那宫里、朝里也好多做准备,免得措手不及动摇了国本。若是压小赵战胜的势头大一些,宫里、朝里也好多做准备,以便于扩大战果。”
民意调查?
赵期昌眨眨眼,颇有些哭笑不得,要摸清朝中对战事的看法,竟然采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将写好的凭证斜斜撕开,黄锦将一半儿凭证推给赵期昌:“这么大的盘口自然不是咱老黄一个人能周转的,兑钱的事情另有人员负责,届时认票不认人,小赵可要拿好了。”
看着手里的三角票据,赵期昌挑眉:“这可能是十五六万,也可能是废纸一张。”
黄锦笑笑,起身下榻,摆着双臂:“这就看小赵的本事了,打心底来说,这种事情咱愿意再幸苦几次。反正小赵多主意,备战方面哪些不长眼的添堵,你打个半死就成。”
“反正,小赵现在的威势,打了也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