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六月初八,中伏,庚午日。
西官厅听征参将詹祥、任俊、刘磐三人奉令率本部兵前往保定听从保定巡抚杨守谦节制,以备鞑虏进犯。
卢沟桥旁西山大营所属的一座营砦,赵庆童登高面东而望,身侧两旁旗帜迎风飘扬,看着从通州大营调来的几支队伍不由嘴角翘起,对左右道:“詹祥、任俊二部兵力不过与刘磐部持平,也敢以参将自居!”
言语中有深深的不满,凭什么还不给大伙儿升官?
东宫亲军的千总官其本职不过是千户或副千户,五品千户在地方上还算个人物,可在京师之中什么都不算!
可能守卫宣武门的门卒,也是个世职三四品的卫所高官出身!
所以现在的东宫亲军军官团体很尴尬,毕竟人家一个指挥使充任的把总就是正三品的把总、都指挥佥事的千总,你一个百户充任的把总就是个六品把总、五品千总。真联合作战时,你哪怕是太子亲军的千总,比实际品级时还不如对方一个哨官品级高……这么大的(军阶)差距,实在是令人尴尬又煎熬。
别说军官团队因品级的问题而煎熬、焦躁,就连下面的军士也觉得脸上无光,毕竟是太子亲军,结果拉出去的同差事军官,论不、品级竟然比对方低两三级乃至是三四级……
赵庆童言语之间看不起喝兵血的詹祥、任俊,也很不服气刘磐所部的兵马,他认为他可以正面击溃刘磐本部!
他能击溃刘磐部,那凭什么他是世职百户,本职千户的守备将军,而刘磐却是世袭四品卫佥事,本职正三品都指挥佥事的一路参将?
刘磐所部是一个完整的满编混合营,军士成份非常复杂,骑军由宣大散骑充任,步军枪手部队来自山东,弓弩手来自河北,短兵杀手来自西南,火器兵又以闽粤人为主。这是一支不折不扣的混合部队,离开刘磐镇压后这支军队立马会四分五裂!
有刘磐才会有这支军队,刘磐若死这支军队就会分裂,这就是传统将门子弟立身军界的常规手段,他们会握有兵权,但不希望别人打自己兵权的主意。所以往往会组建一支个人色彩浓烈的军队,失去他这个组建者后,这支军队即便维持建制,也会名存实亡,发挥不出该有的战力。
皇城西苑,紫光阁前的太液池侧畔。
懒洋洋晒太阳的赵期昌突然听到一阵嘈杂脚步声,一骨碌起身头一次看到二三百宫女从对岸走过,脚步挪移裙带飘飘,一个个身姿颀长窈窕,肥瘦得体,远远眺望也是一番不错的景致。
抿抿干裂的下唇,赵期昌双臂环抱在胸前,看着那群宫女越走越远在转角处一一消失,顿时遗憾气恼坐到地上,双手搭在头上挠了挠,颇有些气急败坏。
刚躺展到绿油油的麦草上时,就听脚步声由远渐近,他斜眼看去是蓝道行,更远处则是负责监视他的十余名小宦官。
蓝道行盘坐在赵期昌身旁,笑问:“因陶天师祈雨之功,万寿帝君有心敕封陶天师为伯爵。朝中诽议不绝,虚灵如何看?”
赵期昌扣扣发梢,他已经四五日没洗漱了,指甲隙缝中堆满油垢,也问:“陶天师似乎很早就有了伯爵俸禄,似乎不缺伯爵虚名?”
蓝道行点头:“是,陶天师圣眷之隆无人能及,他却一心想归隐山水。眼前,万寿帝君有意加封陶天师伯爵之尊,朝中不满,陶天师也再三推辞。”
赵期昌只是眨眨眼,反问:“师叔已经知道了结局,何必来问师侄?”
以嘉靖的倔脾气,朝中百官越反抗,嘉靖越要搞;同理,陶仲文越要离开宫廷这个是非之地,嘉靖就会更加迫切的留下陶仲文。
蓝道行呵呵发笑,问:“你可知你家二房去了何处?”
一愣,赵期昌问:“好像在真定一带,怎么这家子到京里来了还是去了山东添麻烦?”
自他入京以后,大房那边儿的庶脉子弟时不时的三五成群来投,二房一脉做出类似的举动也不意外。
可二房这些人竟能惹得蓝道行关注,这说明已经不是小事情了……或者这已经不是小麻烦了。
赵期昌一骨碌翻身而起,拂去脖颈、耳际草屑:“师叔,二房怎么了?”
“老道只是听人说有一位操持登州口音,名叫赵拱明的后生在宣府镇传教,传的还是大乘佛教。”
蓝道行说着微笑:“近来京畿各处,云游的野道野僧平白多了些……虚灵可记得山东旧事?”
赵期昌一张脸已严肃无比,眉头稍皱:“师叔的意思是鞑虏占了便宜还不知足,想要打京师的主意?”
蓝道行起身,拍拍身上尘土,抬头仰望白云朵朵的天空,下巴处清须在风中抖动:“老道可什么都不知道,虚灵好好想想吧。对了,有一件事儿应该让虚灵知道,朝廷又重启仇鸾为征西将军,大同总兵。”
仇鸾已经干过一次大同总兵,结果压不住边军悍将,加上这个人又与严世蕃父子争宠,直接被严家一棍打断脊梁骨,灰溜溜的从大同总兵的位置上下来了。
现在大同镇总兵空缺,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仇鸾就这么被启用了。
各处总兵官,要的是合适的,不是能打的。
如果总兵官选拔以战力为第一标准,那军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窝囊样子!当然了,各地军队也不会这么老老实实。
蓝道行走后,赵期昌坐在池水旁,太液池南边这一片儿又被叫做南海子。
看着水中倒影,赵期昌心中急不可耐,很想收买周围的小宦官,让这些人给他弄一份近期的邸报过来。可一帮小宦官彼此不对付,哪是那么好收买的?
蓝道行认定鞑虏有大动作,突击大同镇只是一次试探,试探周尚文、翁大同离去后的边军成色、战力。
或许也可以说这么说,前番鞑虏侵袭大同镇只是一次正常的军事活动,但这次活动的战果实在是大,直接提走张达、林椿这两员悍将首级,也侦查到了边军虚弱、转型的情况,这才得寸进尺,想着捞一笔更大的好处?
不管怎么说,蓝道行认定鞑虏有大动作,还担心赵期昌不相信,专门提出二房的信息以增加说服力,为的是让赵期昌相信,并早做准备。
现在赵期昌根本不清楚宣大两镇在张达、林椿二人战死后发生了什么样的整饬,更不知道朝中近期的舆论风气,也不清楚京中士民对于大同镇失利的战事是个什么态度。
他现在就是一个瞎子!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无法根据最近的情报来推衍、判断局势!
他很想联系到外面,外面的人也非常焦虑的想要联系到他。
贡院对门的小院已摘去了鎏金的‘赵府’牌匾,张祖娥此时就端坐后院主房主位,面前一侧李济手中提剑,厅中四名雄壮亲兵死死压着一名青年,这青年口中塞着木枝,整个木枝被死死固定在口中,他淤青红肿的脸皱在一起,呜呜叫着。
见一帮校尉营、各处赶过来的赵氏亲族犹犹豫豫无人开口,张祖娥眉宇冷肃:“没人能认出么?”
赵凤翼微微抱拳,垂眉俯首:“回禀婶娘,二房迁走时赵举不过十四五年岁,如今七八年过去,的确不好辨认。”
其他赵氏族人也意见不一,有说是的,也有说不是的,越说越复杂。
不仅仅是赵举体貌有很大变化,就是没变化,被人打成这幅模样,猝然之间就是亲娘也认不出来啊!
张祖娥眼皮止不住的颤抖,她现在很想一剑杀了面前这个祸害,可赵氏宗族态度莫衷一是,直接杀了会引发赵氏宗族的反弹,赵期昌出宫后,她也不好交代。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这人莫名其妙的暴毙。
不是她狠毒,而是这个人干系太大,大的已经超出她的理解能力。
无论张祖娥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到赵家竟然有一分支是白莲教雁北地区会主……要知道,她张家也不过是登莱地区的小小香主罢了。
现在,雁北地区的白莲教会主赵全竟然准备策反赵期昌……
更恐怖的是,据说塞外鞑虏已集结三十万骑,并说服了宣大、三关各处军将,将重演英宗北狩故事!
英宗北狩有着太多的秘密,尤其是当时大同镇、宣府镇的种种反常军事举动,直接导致了后来的也先率领的瓦剌大军长驱直入,开启了惨烈的北京保卫战。
她身旁李济握着剑,手止不住的抖……他暗暗发誓,这一关若渡过,他一定学他哥哥李羡脱离赵氏贼船……难怪自家兄长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背弃赵氏而去,难怪自家兄长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对自己嫁妹子结姻亲的计划……原来他早就知道赵家的船是贼船!
赵凤翼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他还穿着御史官特有的獬豸补子常服,如果赵期昌莫名其妙的被卷进私通鞑虏的大罪中,他赵凤翼也要跟着倒霉,搞不好就是腰斩之罪。至于斩首、绞刑、流放之类的刑法,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轻了。
潜伏在朝中的白莲逆匪……想着就恐怖。
神经高度绷紧的赵凤翼,不得不接受自家白莲逆匪身份的同时,自身观念发生着不可预知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