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赵期昌拿着一道公文来到太子府邸,神色不快,来势不善。
杨奉恩看完这道公文,也头大有些想不明白:“赵都督,武定侯没理由对这一百二十匹马打主意。郭家的底气雄厚着呢,实在犯不着给小爷、万岁爷那里添堵。”
新上任的太仆寺少卿朱应奎很大义凛然的拨出上好战马二百匹给太子亲军,八十匹被赵期昌装备自己的亲卫甲骑,余下一百二十匹充入骑营。结果经过坐营武臣郭守乾这一环节后,一百二十匹战马变成了驽马!
赵期昌接住小宦官递来的茶碗,垂头拿着盖碗弹拨茶汤,抬眉眼皮上翻:“杨爷,价值六千两的战马,就那么一转手变成了二三百两的肉马……这么大的气,咱咽不下!”
“赵都督,此事蹊跷必有误会。不妨等两三日,待杨某与武定侯沟通一番,届时还军里完完整整的一百二十匹战马!”
杨奉恩也头疼,他也觉得奇怪,哪有这么抽水的!每个环节抽换十几匹也就到头了,哪有一口气将战马尽数吃光的事情?而且吃相实在是难看至极,你抽走战马,补上一批价格稍逊的良马也成,哪有将驽马补上去的道理?真当人家好欺负,是瞎子?
“杨爷开口,这面子咱会给。可杨爷要明白,咱能给杨爷面子是因为与杨爷有同门、故交之情谊。至于郭守乾,给面子咱称呼他一声武定侯,若是不给面子,咱敢抽他耳刮子!”
说完,赵期昌小小抿一口茶,茶温正好便仰头一气吸干茶碗中的茶汤,对杨奉恩笑道:“杨爷身边有能人,这茶泡的合咱心思。”
杨奉恩苦笑:“你每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每次泡的茶也不喝一口白白给糟践了,咱看着心疼啊。下面的人就是榆木脑袋,也该知道如何给你赵都督冲茶。”
赵期昌敲敲桌面,扭头对候在门口的小宦官道:“来,再续一杯。”
脚步挪动无声,两名小宦官一人提来水壶,一人端着木盘中盛着小小一共五张碟,各是干果。
这些精明极有眼色的小宦官,就是杨奉恩力量、潜力的一种体现。
似乎因为得到赵期昌的夸奖,两名小宦官对他不仅是礼仪性的微笑,还多了一点感激。
他们的努力赵期昌感受到了,并予以认可,这种上司同僚的认可,对他们无疑是一件好事。
赵期昌在杨奉恩看来是个对人挑剔的人,下面人办的好事情,也让杨奉恩脸上有光。这种认可,在宦官、军将阶层的意义跟江湖上的意义一样,即我认可你的继承人,认可对方的继承人即认可对方的未来,意味着今后的友谊有必要持续到下一代人。
抓了把油炸酥蚕豆,赵期昌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对杨奉恩扬扬下巴:“杨爷,大同总督李本怎么突然间就成了神木县典史?”
大明朝县一级的品级官并没有县尉,只有知县、县丞和典史,典史的职务与县尉没区别,只是更偏向于行政。已不像秦汉之际的县尉有那么大军权,现在的典史名义上能管辖地内的乡勇、义兵和团练兵。当然只是名义上的,是豪族出的钱粮才拉练出来的乡勇、团练兵,没道理人家掏钱练兵结果把指挥权给县衙门。
所以,县一级的品官里,典史这个职权相当于县尉的官,就跟士林嘲笑的那样,真的就是‘一点屎’。
杨奉恩起身做着扩胸展臂运动,在厅中来回踱步,良久等赵期昌吃光了一碟蚕豆才说:“这事儿,内阁那边儿应该还没走完流程,于情于理这事儿都不是都督该过问的。甚至,眼前都督都不该知道。”
赵期昌端着茶碗底托小小抿一口香浓茶汤:“可我知道了,有些人让我知道了。是啊,于情于理这事儿与我东宫文武没关系,可就是有人把这消息送到了咱面前。”
“赵都督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李本跟王杲一样,是清官。虽然李本的才能比不上王杲,可这种坚持清正为官的官员若这么被打压,天下士子怎么看?”
赵期昌端着茶碗:“杨爷,你是太子的大伴。”
杨奉恩驻步,回头皱眉:“都督,这话过分了,咱可不是愿意干政的人。”
“干政?杨爷觉得咱是那种以言语动人,在人背后推人入火坑的人么?”
赵期昌说着抓起一把甜瓜子,躺倒吃一粒:“杨爷是太子的大伴,也是赵某的朋友。以赵某的立场而言,杨爷做太子大伴是赵某的幸运、福气。杨爷能从始至终当太子大伴,于赵某而言再好不过。可赵某就是担心杨爷赶不上太子的脚步,步了前任的后路。”
杨奉恩脸色凝重,坐到赵期昌旁边的大椅上,探身过来低语:“赵爷的关心杨某是知道的,可宫里宫外什么样的人物都有,都往咱身上贴。有说好话的,有说坏话的,可以说是一人一个心思,一人一个腔调,弄得咱分不清好孬。赵爷的话咱听着有理,咱好赵爷才能好……赵爷有话,就说吧。”
说着,杨奉恩可以说是一脸的苦恼,可赵期昌怎么觉得这个老小子的意思是卖弄:很多人为了巴结我都会给我出主意,我只是分不清其用意好坏罢了。所以,你捡好使唤的说,别尽扯没用的。
慢慢磕着甜瓜子,赵期昌垂眉不言语。
杨奉恩皱眉:“赵爷这又是啥意思?要说不说的,平白吊人胃口,实在是不爽利。”
拍着手,赵期昌歪头瞥着杨奉恩:“一些话为你好咱才留下吃了点茶水干果,不是为了这么点茶水干果才留在这陪你唠嗑。你却阴阳怪气的东扯西扯,是啊,你现在是太子大伴,宫里宫外无数人要巴结你。可好好想想你的前任,说没就没了。”
赵期昌说着嘴角一翘:“其实你我之间的友谊也就那样,你跟不上小爷的脚步,小爷让咱淹死你,那咱也只能好吃好喝邀杨爷,然后酒足饭饱后,让杨爷快快乐乐上路。同理,赵某若犯了事情还浑然不觉自娱自乐,恐怕杨爷也会让赵某一觉不起。”
不管杨奉恩的脸色变化,赵期昌将头盔戴上,系着盔带:“然而,人非草木谁能无情?能与杨爷共事终老,总好过跟不熟悉的人共事。起码杨爷能做实事,杨爷也不是眼中只有金银、私利的蠢货。谁也不知今后替代杨爷的大伴会是个什么德行,反正杨爷还可以,能不换还是不换的好。”
杨奉恩展臂拦住赵期昌,前任太子大伴意外溺毙一事才过去多久?
这是他的噩梦和前车之鉴,看着赵期昌,脸色严肃:“赵爷的话直率,咱能听进去,绝不会做耳旁风。”
“好,那咱就说了,咱不是要劝杨爷干政。而是让杨爷喊冤,仅仅是为李本喊冤罢了,而不是将李本官复原职。朝野都知道,李本是榆木脑袋,走路都不会拐弯儿。这种清官被严阁老打下去,固然有李本督军不力跟不上朝廷规划的原因,可天下人看来李本这种大清官蒙冤流放为典史……是朝中的奸邪容不下清官儿!各种污水泼向严阁老,严阁老不怕什么,也无所谓。”
“朝廷这头儿也没那么多讲究,难道顺着天下舆论做事儿的朝廷才是好朝廷?不,众口难调,不管朝廷怎么做都会有人说朝廷的不是。反正咱也不管那么多,咱只认天家的朝廷,不认旁人的朝廷!”
“杨爷可能已经疑惑了,这明明是严阁老跟朝廷的事儿,与杨爷有什么关系?”
赵期昌扭身,左手抬起搭在杨奉恩肩上,微笑:“杨爷束手旁观,自然与杨爷无关;若是杨爷为李本喊冤两声,那就与杨爷有关了。一个为清官鸣不平的太子大伴……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太子的态度是向着李本的,意味着太子是不满严嵩处置手段的……意味着太子即位后,将肃清寰宇拨乱反正!
在徐阶投降送出孙女求和后,朝野之间就没一个能正面与严嵩抗衡的人物,尤其是曾铣、朱纨、王杲三人完蛋之后。
唔,一个不满严嵩的太子,将成为天下反严阵营的领袖!
起码,很多游离于朝廷各阵营之外的力量,会投向太子--反严阵营。为了衬托严嵩的恶,那太子必然会被宣传为明日的明君!
杨奉恩越想,双眸看着赵期昌睁得越是溜圆,这是多么可怕的心机?
赵期昌知道他在想什么,摊手下巴一扭,嘴角翘起:“这不是赵某之功,只是三法司之中有一人假人之手,希望赵某给杨爷传话而已。至于如何做,杨爷且自衡量着。”
说罢,赵期昌阔步离去,杨奉恩左右踱步,还是拿不定主意。
他是太子大伴,他的一言一举可以视作太子意志的体现,如果投机顺利固然能稳定地位,可投机失误一头撞到马蹄上,可就粉身碎骨了。
作为太子大伴以来,杨奉恩将自己的手脚连着口都管的很严实,对京里风云变化不发表任何意见。
这是个沉默,不参与游戏的太子大伴,让一些人看不下去,拐着弯儿要拉杨奉恩下场。
作为储君的大伴,今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总管大明二十四监的内相,怎么可能置身于游戏之外?
所以,赵期昌过来传话,因为这真的是好话。
对杨奉恩、太子以及朝廷来说,都是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