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城外,南边沿着运河两岸、码头展开的市肆区域里处处灯火,夜中人流稀疏,却一座座歌楼中歌舞达旦。
一处巷子里的酒馆中,李羡、梁梦龙、周是问三人同桌,周是问抱着细颈酒瓶给梁梦龙倒了半杯红酒。
梁梦龙学着李羡握着瓷杯轻轻摇晃,他喝过类似葡萄酒的各种果酒,在陕西时也收到赵期昌不远千里赠送的一坛葡萄酒,不过挂着养生名头的葡萄酒被贾应春没收,梁梦龙没能沾染几滴,颇为遗憾。
周是问抓起小鱼干咀嚼,好奇问:“殿试在即,遂平先生可有二甲之望?”
一甲进士就不用期望了,白庆丰没有名师,也非天赋惊人之辈,能考中二甲就是滔天大幸。
李羡抿着酒,缓缓道:“今儿一早离京时,京中已布告殿试考官。”
说着伸出手掌扣指念道:“有大学士严嵩、吕本(李本),尚书夏邦谟、潘潢、丁汝夔、刘讱、李士翱,都御史屠侨,侍郎欧阳德,通政使孙桧,大理卿骆颙……少詹事兼侍读学士王用宾,侍读学士闵如霖以及东宫侍讲学士邢一凤充殿试读卷官”
大学士吕本是实打实的姓吕,不像邢一凤因为父祖原因不得已姓林,考中进士后才恢复本姓。这种通过考进士恢复祖姓的例子在大明朝有很多,近的有邢一凤,远的有现在回家守孝的张经由娘家蔡姓恢复本姓张,再后面还有典型代表如申时行。
而绍兴余姚这地方,口音上吕音与李字差不多,国初时吕家被从新记录时操笔小吏将吕听成了李,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里,世代官宦的吕家某一支就这样姓李了。
至于改姓……朱元璋曾下令并著为律,严厉规定:“军民并吏胥人等,敢有更名易讳及两三名字,被人告发,家财给赏告人,本身处死,家口迁发化外。”
限定的是军民胥吏,如今吕本官运亨通,身在官籍,自然可以更改,只要提供足够的证据就可以了。
有吕氏本宗、支脉以及‘李家’族谱为证,也就恢复了吕姓。
为什么如此着急的恢复本姓?因为吕姓才是大宗,李本改名为吕本,将意味着原来的李家将合并到吕家。这次合并,将使得吕氏宗族在朝中、地方上的影响力大增。
堂堂内阁大学士,为了使得宗族通过吞并壮大,就这么改姓了。
李羡说了长长一串名字,在骆颙处顿了顿,露笑对着周是问吐出五个字:“遂平好运道。”
很快,李羡的师傅彭黯就要入京担任刑部侍郎,可惜李羡并没有通过贡试。否则彭黯、骆颙、严嵩这条线顺理展开,怎么说也能捞个二甲进士。
听到骆颙成为殿试考官之一,周是问眼皮子眨了又眨,心中莫名的惊悚,原来以彭黯为首的山东官员在前后半年时间里被拆的四分五裂。
两名参政,商大节成了保定巡抚总督近畿南关;徐樾升贵州巡抚,还将赵炳然带走。
彭黯本人高升刑部侍郎,骆颙升大理寺正卿……几乎被拆的干干净净。
周是问跟着李羡的笑容笑了笑,看向梁梦龙道:“我家东家乍然入京,门路生疏。而敝人才疏学浅见识不高,还请二位指点指点。”
梁梦龙一笑:“周先生何必诈言?兵部职方司那么大的招牌,梅川没理由找不着。”
说着他也饮一口酒,含在口中慢慢品味:“话说,小弟落榜以来心中惶惶,既不敢回乡面见望子成龙之家严家慈,又不敢踏足陕西滋扰恩师清静。这思来想去,觉得跟着梅川学习军务倒是一条不错的路子,不知道周先生如何看?”
“这呀?”
周是问微微俯身颔首露笑,拱手:“能有梁先生助力,不论是东家还是敝人,自是欣喜。”
李羡神情不快轻咳两声道:“邢一凤是殿试考官,想来会连夜入京参与审卷。如果赵都督能在邢一凤那里美言两句,遂平那里多少会受些照顾。”
二甲进士一般都是排在内班,留在中枢任用。
三甲进士排在外班,按着进士排名顺序进行补缺,排名越在前就有更大的选择范围,对未来的仕途极有裨益。
从今天宣布殿试主考官时,这些主考官都以闭门谢客,邢一凤在外,才被通州文武逮到,虽然不会明着说什么,实际上殿试经手时,邢一凤不主动发难,都可以算是照顾。
不同系统的官员之间偶尔因为‘巧合’而吃一顿饭什么的,不一定就要行贿,或者求某人做什么事情,所求的不过是对方高抬贵手,不要刻意刁难就好。如果有人刁难,你能站出来仗义直言那就最好不过了。
这里毕竟是京城,除了最上层和最下层的官员可以用实力、无知无畏打破规矩外,其他中层范围内的官员都会守规矩。
李羡的意思自然不可能是希望赵期昌影响邢一凤,进而在殿试评卷时邢一凤对白庆丰的考卷大加照顾。
这根本不可能,也不实际。
最多就是审卷后,进行最终面试的时候给白庆丰说说好话,将白庆丰的过去屡历讲出来,让其他考官了解白庆丰并在心中加分,以便于白庆丰在面试时有个好名次。
或者干脆就是面试时,有考官诋毁白庆丰,要将白庆丰降低排名时邢一凤能表态挺一下白庆丰,不使得白庆丰吃太多的亏。
骆颙那里不必再说,虽然与白庆丰没有什么关系,但白庆丰终究是在骆颙巡抚山东时中的举,在士林上本就有一层师生情谊。
所以骆颙不可能对白庆丰发难,也不会过于露骨的助力。骆颙的存在,就是让其他考官心存忌惮,不会主动、挑头找白庆丰的毛病。当然了,时机合适,骆颙自然会对白庆丰照顾一点点。
若不照顾一下,骆颙的面子也过不去,毕竟照顾一下考生,才能体现自己的存在,而不是应声虫。
是李羡主动离开的登莱体系,现在梁梦龙又主动要加入登莱体系,当着周是问的面,李羡怎么能不尴尬?
只能以白庆丰为话题,一脸关切的转移自己的尴尬。
南大营,邢一凤仅仅落后赵期昌一盏茶的时间进入营区,这让夜中当值的军官为难了。
到底是通知主将之后再放行,还是直接放邢一凤通行。
从职责、差事上,邢一凤能算是监军,他自然有权力在夜中行走于营区;可这种与赵期昌平级、或更高一级的军中权限,最是影响赵期昌的权威,也令军中凝聚力下降。
值守的军官想不了那么多,他只是习惯于听从一个指挥核心的命令,不需要考虑那么多的人事关系,只需单纯的执行自己的任务就能完事。
赵炳然基本上不管营中事务,他管的是军中的钱粮、军械物资变动,以及各种编制改动、人员升降方面的程序问题。
自始至终,登莱军的指挥核心只有赵期昌一个人,没有文官或宦官监军,分散指挥权能的事情发生。
只有一个指挥核心,那全军上下都得围绕这个核心运转,谁想升官就得按照赵期昌的标准来搞;若有了第二核心,会有不适感,如今夜值哨的军官,更大的问题体现在凝聚力下降上。
因为有了第二核心,那就没必要事事都要依照赵期昌制定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何况平时军中晋升渠道有限,这些渠道握在赵期昌手中,所有人不得围着赵期昌转,只要赵期昌一碗水端平,军中的赏罚体系就能运转、服人。
若第二核心出现,在无法从赵期昌那里获得升迁的人会靠拢第二核心,越聚越多,进而影响军中升赏惩处运行体系(军法),就会导致军队从上到下凝聚力涣散、内斗。
很遗憾,目前各地军队不论京中、京外都是这种情况。而登莱军这支以赵期昌为核心的军队,可以说是独一份儿!
随着军队组织关系改编隶属到东宫,邢一凤抵达军中开始,登莱军就产生了一股对抗赵期昌的离心力,这股离心力将围绕军中赵期昌之外的指挥核心运转。
相互不断的对抗,在对抗中衰败,在衰败中继续对抗,直到灭亡为止。
面对已经形成的第二指挥核心,这当值军官选择了中庸之道,主动与邢一凤攀谈拉低邢一凤师徒二人速度,并当着邢一凤的面派手下通报中军。
即没有阻拦邢一凤,也通告了赵期昌,并争取时间给了赵期昌做准备。
否则堂堂中军大帐中,本该是最安全、机密的地方,赵期昌商议或做些事情,乃至是口中谩骂某些人让突然而来的邢一凤听去……若真这样,赵期昌暂时不会有事儿,这类当值的军官第一时间倒霉!
这时候的赵期昌正阴着脸,看着桌上一碗米粥,粥碗旁还有一碟咸菜,一碟酱菜。
面无表情,眉宇间戾气积聚,阴云一片笼罩帐中诸人。
副将于学文,亲卫将李济,另外三名守备营将王道胜、赵庆童、张承翼五个人就站在一旁,一个个脸色也不好。
除了他们,赵期昌脚前还摆着三袋军粮,因潮湿而泛黑的麻袋上连粮库的印戳痕迹都看不清。
全军几乎是没带多少粮食下船,就携带全部军械、生活器皿搬入新营区。
按着计划,南大营会拨付五日口粮,这种交接小事都已定下,分明是下面粮秣军吏负责交接,然后分拨各千总队就完事的事情。
然而却偏偏出了变故,的确领来了五日口粮,可全是陈粮,发霉长蛆的粮食!
“报!东宫邢侍讲已到前营校场!”
巡哨军士单膝跪在帐门抱拳禀告,李济扭头呵斥:“徐远怎么做事的?人到前营才通报?”
军士一脸为难:“呃……”
赵期昌摆手:“退下吧,无碍的。”
深吸一口气,果然是深深的恶意,给登莱军穿小鞋的事情,在宴会之前就被姚冕这帮通州武官定下,这说明宴会中的冲突是无法避免的,也说明自己的反应说不上正确,但也不至于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