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歙县毛海峰,世袭新安卫小旗,拜见赵爷。”
“在下新安卫世袭副千户徐海,拜见赵爷。”
毛海峰率先打破僵局,微微俯身自荐身份,随后徐海紧跟着自荐。
新安卫人就是歙县人,歙县人不一定是新安卫人。
赵期昌也微微侧身,对着二人抱拳拱手笑道:“登州卫世袭指挥同知赵期昌,便是此身。”
一个卫,小旗是倒数第二级,指挥同知是正数第二级,这两年来赵期昌将自己的世职如此大幅度的提升,已经不是靠军功能达成的了。
圣眷,唯有身怀圣眷,才能如此大幅度的跨越层次提升世职。
世职,这是卫所官所剩不多的追求之一,也只有世职升降,才关系着卫所官切身厉害。世职,可以说是朝廷激励卫所官的最直接动力。起码,这年头世职还没贬值,值得每一个卫所子弟去舍命追逐!
坐在赵期昌正对面的王氏察觉自己挡住了视线,便要挪动身子,并看向赵期昌,赵期昌摇头:“虽不知诸位远道而来所为何事,但四位之中单论人生,我只服王家姐姐。”
毛海峰率先开口:“人生?赵爷屡屡口出奇言令人心服,这人生二字又该何解?”
赵期昌环视一圈,见罗龙文神色失望,笑道:“那赵某就坦言了,言语不周或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譬如罗爷,在墨工一行中出类拔萃,名传天下,却受名誉之害,始终不得畅快。再说这位徐爷,面相虽粗可神态宁静,却又目光多动,可见经历坎坷,练就了察颜观色、谨慎保身的本事。故而,徐爷在人生一途中,远远不满足于眼前地位,想来平时也多有苦闷、积郁。”
罗龙文一声轻叹,拱手拜向赵期昌,却嘴角含笑:“能得知己,罗某平生大幸!”
徐海则是歪着头咧嘴笑笑,一颗金牙露出:“赵爷铁口神断,徐某心服口服!”
毛海峰轻咳两声,抖开折扇护在胸前,笑问:“那敝人呢?为何在赵爷眼中比不得嫂夫人?”
赵期昌上下打量这人,这人给他的感觉如李羡一样,是一个内心掩藏无数秘密,看起来又儒雅、爽朗的人。
嘴角翘起,赵期昌道:“毛爷心事重重,称不得自在。待了却心事后,或许能言表如一,坦荡立世。”
毛海峰听了也是翘起唇角,双目落在赵期昌脸上:“那赵爷觉得,小可能否为友?”
赵期昌伸出三根指头,道:“第一,若毛爷受倭寇驱使,那赵某与毛爷白刃相见于汪洋,只在早晚;第二,若毛爷手染无辜士民之血,那赵某羽翼丰满之后,跨海追剿,绝不会因今日之故而对毛爷手下留情;第三,海商难以持久,事不可济时,毛爷不妨来登莱投军。若顽隅负抗,赵某不讨,朝廷亦会遣人讨平毛爷。”
毛海峰也伸出三根指头缓缓道:“第一,倭人自乱,我长居萨摩岛津氏虽称霸南九州,不过三四县之地,且家中纷乱不休,止不过乡下土豪罢了,何以令我?”
“第二,敝人投身汪洋不过求财,若能挣安安稳稳的干净钱,哪个又愿意提刀去挣那血腥钱?”
“第三,事有不济,朝廷给活路,敝人自不会逃离祖宗故土去海外做那孤魂野鬼!”
“如此,赵爷可曾满意?”
赵期昌缓缓点头:“只要不是自甘堕落,做那倭寇走狗,那一切好说。”
毛海峰摇头笑道:“赵爷还不清楚,海上吃饭的人,谁给倭人做走狗……这种背弃祖宗之徒,我等向来厌弃。海上的行情,朝廷骂我等勾结倭寇,实际上倭人不过是我等豢养的恶犬罢了。再说日本,那地方我大明国人行医、教书,做的可都是清贵行业。”
毛海峰说的话有几分真假赵期昌不清楚,但看其他人神色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这时候王氏开口:“妾身不明白,为何赵爷偏偏认定妾身在人生一途中值得赵爷敬重?”
其他人也好奇,一个个望来,赵期昌的特立独行,很有狂士风格。
江南出名士,也偶尔出狂士,这帮狂士说的难听了跟疯狗一样逮到什么咬什么。如赵期昌这样狂傲藐视普世人情,又冷静的人,实在是太少。
赵期昌努嘴,挑眉看向王氏:“原因简单,人生如残局,自出生时太多的东西没得选。而赵某得天之幸,这才破局,手握登莱青三府卫所大权,取得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荣华。是故,在人生棋局中,赵某赢了第一局。”
“而罗爷实际上也赢了第一局,只是不满于此,又踏足陷身于功名利场,这才苦闷至今。”
“至于王家姐姐……赵某是打心眼里敬服,换做是赵某投女胎,不幸陷身魔窟……那只有绝食而死的赵某,绝无破局而出的赵某。王家姐姐能走到这一步,赵某岂能不敬?”
他一席话说完,棚屋中寂静无声,就连另一端办公的书吏都停了下来,陷入沉思。这帮读书人看着很忙,可一个个都斜眼打量王氏风采,对于谈话内容也是格外注意。
如果以赵期昌的假设来想一想,再看着明艳动人,英气妩媚兼具的王氏,稍稍有点理智的人都会出一身冷汗:这哪是娇滴滴的女子,分明是一头猛虎!
徐海又扭头看向罗龙文,奇怪的目光让罗龙文这次无法解读,看不明白了。
王氏依旧笑吟吟看着赵期昌,眉目中万种风情:“能与赵爷相识,足慰平生。”
赵期昌却是轻叹一声:“你我破局而出不容易,且自珍惜吧。”
她眉目中无有悲伤,可赵期昌感悟的是心。
说罢,赵期昌扭头去看毛海峰,直言:“既然毛爷要认赵某做朋友,那索性明言,也不必藏着掖着。”
毛海峰颔首,合齐折扇放在一旁:“赵爷痛快,其实我等拜访赵爷,根由起源于罗爷,不妨请罗爷先说。”
赵期昌过往去,罗龙文收敛情绪,眼眸中泛着亲近味道:“事到如今,也不瞒赵爷什么,事前罗某只是想着机会合适,我等连起手来做一票大的。”
“但现在,赵爷不仅知罗某之心,亦知王氏之心,可谓是我夫妇知己。那这票买卖,更应该好好做!”
赵期昌点头:“我是大明的将军,承蒙圣眷才有今日地位。只要无害朝廷,无害皇上,那赵某自然无可无不可。”
“自然不会令赵爷为难……赵爷应知去岁朝中发生的大事,一件化干戈为玉帛的大事儿。”
罗龙文说着看一眼毛海峰,继续说:“原首辅夏言被杀是大事,闹的朝野不宁自不必细说。罗某想说的是另一件事儿,不知赵爷可曾听说。”
赵期昌摇头:“我对朝中变动便无研究,罗爷直说就是。”
罗龙文点头,又问:“那赵爷可知聂豹此人?”
这是一个正德十二年进士出身的老臣,赵期昌不清楚太多,只说:“嘉靖二十年,此公于平阳府拒虏于关外,此事略有耳闻。后因山西巡抚孙继鲁之事牵连,此公由陕西臬司副使夺职?”
正是因为山西方面闹出督抚之争,使得陕西方面一些擅长军事的官员被夺职、抽调,空出的官位太多,才使得山东臬司副使贾应春官升陕西右参政。
山西方面的督抚之争是一起公案,即宣大总督翁万达与山西巡抚孙继鲁之间的争执而引发的一起关系边防的政治纷争。而孙继鲁被下狱论死朝野喊冤,不是说孙继鲁是正确的,而是量刑太重!
孙继鲁与翁万达的谁对谁错,这个不好说。争执的关键就在于雁门关一带是否削减军费投入,翁万达的意思是以有限的军费增强紫荆关、倒马关等京畿关隘,可军费有限只能削减雁门关防御体系投入。
这个计划先入中枢,皇帝点头后孙继鲁的后续方案就投入内阁,他告诉皇帝一个荒唐的现象,那就是雁门关若废了,那敌寇从雁门而入不论是深入腹心劫掠,还是大迂回进击京畿,都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让皇帝动怒,直接弄死孙继鲁的原因不是孙继鲁说实话,而是孙继鲁坚持己见,根本不与宣大总督翁万达合作。导致翁万达增强紫荆关、倒马关的计划所需经费不足,只能跟朝廷要钱……按计划这个钱该由山西方面出,山西方面省掉雁门关投入就能省出这个钱。
孙继鲁的不合作,逼得翁万达朝中枢要钱,偏偏中枢没钱,皇帝又想增强紫荆关等近畿关隘……于是一层层逆推回去,皇帝发现问题在孙继鲁身上,于是孙继鲁跟一帮子擅长军事的文官倒霉了。
聂豹只是赵期昌眼中一个比较优秀的边臣,当平阳知府的时候,这位就敢大规模的募集民兵以备边防,并且成功击退鞑子,直接升官为山西臬司副使,又转升陕西参议。
见赵期昌知道聂豹这么个人,罗龙文一笑:“看来赵爷所知不多,其实于朝中而言,聂豹绝非常人。这么说吧,聂豹中进士后,下放松江府华亭县当知县,徐阶便是此人得意门生!”
学生的官比老师高,这正常么?
很正常,可老师依旧是老师!
比如海瑞,现在是个秀才,可人家已经有了一帮年纪轻轻的举人弟子……不要以为海瑞考不上进士以举人当七品官就孤伶伶一个好欺负,人家当知县的时候,一帮弟子最高的都已位列四品!
好欺负?你一个五六品欺负了人家七品海瑞,立马人家四五品的一帮弟子就能从背后杀出!
张居正是徐阶的弟子,徐阶是聂豹的弟子,那聂豹是谁的弟子?
罗龙文缓缓讲述:“聂豹以阳明圣人为宗,此人弟子千人遍及天下。然而,去年首辅夏言被杀,徐阶与严阁老争宠而不得便心怀怨恨,在皇上面前诽议严阁老的不是。而聂豹被夺职,非是山西孙继鲁之故,而是因其弟子徐阶之故。”
聂豹是王阳明重要弟子,却不是嫡流,跟其他弟子比起来这个弟子身份又比较特别。这个人可以在王阳明死后代替王阳明对其他弟子讲学,只能说在其他弟子中,聂豹有很高的威望。但论历史,比不得其他嫡流弟子跟随王阳明的时间长。
阳明心学的嫡流只有五家,再无分号:冀元亨、王龙溪、钱德洪、徐爱、王艮。
算来,聂豹是心学一代弟子,徐阶是二代,张居正就是三代。
“严阁老深得圣眷,岂是徐阶所能动摇?去年,聂豹被逮入锦衣卫狱受辱,徐阶孙女也不得不嫁与严阁老嫡长孙为妾。此番,严阁老可谓是大胜!”
“而如今,严阁老嫡长孙、次孙久仰赵爷威名,回乡路上特来登州,如今就在城中。”
眨眨眼,罗龙文指着北边海外:“恰好,赵爷迎客严氏二兄弟时海外倭寇来犯,赵爷督兵连战连捷,在赵爷门前做客的二位严氏公子也迫于形势不得不接战于阵前。”
罗龙文又看向毛海峰,展臂指去对赵期昌介绍:“海外倭寇,皆是这位毛爷麾下部曲。而毛爷,对严阁老、对赵爷久有攀交之心。”
毛海峰拱手:“赵爷,如今朝中严公、徐公互为姻亲,我等赠其嫡孙、孙女婿一个军功,想来能成。如此,我等也要有个进身之阶。”
大明官场中硬通货不是皇帝的圣眷,有这个只是升官时跨的步子大;硬通货永远是军功!
曾铣就是很鲜活的例子,有军功在手,又有圣眷,升官速度快的就跟皇帝私生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