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罗龙文这个自称旧人的家伙是个什么来路,这个节骨眼一帮子歙(奢)县人分别递交拜帖却又结伴而来,本就大大的不正常。
第一点就是赵期昌最先疑惑的,现在的他就是随时会爆的火药桶,熟人登门尚可理解,不认识的人登门图什么?
第二点,一帮人结伴而来却分别投递拜帖,什么意思?
这帮人必然是一伙的,却分别投帖是想一人送一份拜礼,以便加重自身份量?还是担心他拒绝,便这样化整为零分波拜见?
又或者就是,这拨人纯粹就是各有目的,碰巧老乡见老乡遇到一起了?
第三点,这是一帮歙县人。
如果,这帮歙县人是汪直的部属,行商落脚于沿海……说不好这帮人是来策反自己的。
歙县出人才,五峰船主汪直好大的威风,于海外建国号宋,自号徽王,又立文武百官体系,海外诸岛都在这位徽王汪直控制下。
汪直的这个国号宋,大有讲究,因为他图的是‘吕宋’的宋!
如今荷兰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佛郎机人)还没在南洋站稳脚,吕宋道上做主的是吕宋人,这可不是南洋猴子,是赵宋南渡遗民!
怀着警惕,赵期昌却问:“怎么帖子投到朱高那边儿去了?”
谁都知道他在奇山水寨调度舟船筹建水师,尽管某些人看来这是他方便逃跑,可几乎他在奇山所的事情是明摆着的。
一帮可能是海商的家伙常常以青岛、威海、靖海一带为根据地,如今这帮子人绕过奇山水寨去朱高城投拜帖,不奇怪么?
赵期昌一脸的怀疑,张祖娥解释道:“他们也知身份敏感,不敢贸然上门。这才迂回家中,请了素娥、月娥中介,妾身才知道这三人来头不小。”
赵素娥是赵显的媳妇,与赵月娥都是赵财领着赵显在外面溜了一圈找了好几处才买来的称心媳妇,怎么跟歙县人也搭上边了?
张祖娥指着罗龙文拜帖信封笑着:“这位罗龙文是歙县制墨大家,善以桐油制墨,所造之墨一方可抵万钱,有价无市。说起来,与梅郎真有一面之缘。听其妾王氏转述,说是去岁罗龙文与新科进士汪道昆游历登莱时,曾与梅川同席共饮。”
见赵期昌脸色越来越迷糊,张祖娥笑容却渐渐敛去:“而罗龙文小妾王氏,说起来与梅郎多有关联。”
“姐姐,我可不认识这么一号人物。”
赵期昌说着端茶小饮一口:“看来这帮人准备充足,姐姐慢慢说,让我猜猜这帮人图什么。”
瞋目瞪视,张祖娥没好气说:“那位住在酒楼快一年又半载的陈姑娘,就曾在这位王氏身边学过琵琶技艺。而这位王氏是临淄人,名唤翠翘。王翠翘此女艳名,想来梅郎应该听说过。”
赵期昌嘿嘿做声,摸摸鼻子:“怎么可能没听过?”
这是个很有谱的名妓,看不上你你花多少钱都别想与人家把酒言欢。自三年前这个名字传入登州市井,不到半年时间……赵期昌就在张二郎书柜里找到了夹藏的手抄,各种以王翠翘为主角的小文章。
张祖娥又说:“而素娥、月娥曾跟随王翠翘学过琵琶技艺,有师徒名分姐妹情谊。自王翠翘去年自赎跟随罗龙文而去,如今就因这种种关系,罗龙文便以旧人故交的名头来拜谒梅郎。”
一个能挣到足够的钱自赎,并能自己决定去向的风尘女子,已经可以说是混到了这个行业的顶尖。
尤其是罗龙文外出做买卖,都随身带着这个王氏,可想而知这女子得有多受宠?或许已经不是受宠的问题了,一个没有点滴自由的弱女子能混到行业的顶尖层次并获取自由,这种女子的心智……玩人就跟玩木偶一样的简单。
最后,张祖娥总结一句:“妾身看这伙人颇为费心,也非寻常人,想来对梅郎、家中有所裨益,这才自作主张收了拜帖,并回帖,令其明日来奇山所拜谒梅郎。”
赵期昌缓缓点头,这才拆了三人的拜帖,里头主要有三样东西:名刺、述词、礼单。
名刺是罗龙文、徐海、毛海峰三人自己描述自己身份大致信息的名片,籍贯、名字是必备的,详细一点的会写自己是某某人不成器的子侄、弟子或者朋友等等社会关系,再详细一点的会写出第三方共享的人脉,比如特意写出一个你我都认识的人物。
而述词就简单了,大致就是自己因何而来,比如说是游玩阅历山水、人文正好到这里;又为什么来拜访你,可以说是听周围市井非常的推崇阁下,而我也非常的敬重,就想着跟阁下见见面瞻仰一下,好好的学习一下。
如果更直白一点,述词中会写自己想干什么……比如某些时候,主人家业务繁忙,你直接写跑官都是没问题的。
至于礼单,这东西就不需要解释了。
不过,三个人千篇一律的名刺、述词没什么意义,可三个人送的礼物绝对有意思。
仿佛示威一样,如罗龙文这种掌握核心制墨科技的风雅名人,干的是工匠的活儿,可人家在士林、官场吃得开,必然有着深厚的社会人脉。
可这个人没在名刺中标注,只是在礼物中展现自己丰富的人脉:只有一册《三十六计自解》,作者是太仓王忬,嘉靖二十年进士。
还担心赵期昌不知道王忬这个人的来头,还简略讲了讲这个人的背景,是曾任右副都御史、南京兵部侍郎王倬之子。
太仓王氏不需要介绍太多,已经不能用高门大族来形容,只要记住这个王与‘王与马共天下’的王是一个王就够了!
很明显,就是告诉赵期昌我对你可是准备了好久,连人家太仓王氏解读的《三十六计》手稿都拿来了,可见我不是贸然而来,可见我的面子就是这么大!
《三十六计》并没有广泛流传于士林,而是以官方武学教材出现在各卫武学或书库里。要等大面积流传,以赵期昌目前的名声还办不到。
兵书这种东西最看明星效用,赵期昌弄出的三十六计看着挺唬人,唬人之处在于年纪小而弄出一套看着还可行的兵书。
兵书这种东西,凡是有点军事屡历,会写字的人都会总结自己的军事经验留给后人。所以,真要计算兵书,任何朝廷的兵书产量都是一年一堆一年一堆。
兵书想要成为《六韬》、《玉钤》、《孙子》《吴子》之类的大作,不仅要看用兵思路与军事思想体系,还要著作人的军事成就!
赵期昌若没能取得相应的军事成就,那这东西就是花架子,没人会去学。
现在认真研究《三十六计》的人并不多,太仓王氏研究《三十六计》,让赵期昌多少有些诧异,他眼中这种高门大族应该是满脑子的升官、经营家业。感兴趣的也多是小说、戏本、歌词诗赋之类的文雅玩意儿,对兵书之类的应该不感冒才对。
作为当世制墨第一人,罗龙文自然还送了六方罗墨。
而徐海、毛海峰送的礼物也同样不寻常,徐海送的是两门‘碰巧从海里打捞的佛郎机火炮’,毛海峰送的更直接,直接就是一口日本名刀,以及六十副日本京都贵妇女子所制的裱绢折扇。
这两个人就差明着说自己是靠海吃饭的了,这令赵期昌陷入了深思。
张祖娥见此,也拿起拜帖看了起来,放下:“除罗龙文外,徐、毛二人来路不正。”
赵期昌微微摇头:“不,能跟这两个人走到一起,看来这位制墨大家走的也不是正经路数。”
止不住的纳闷:“姐姐,你说无缘无故的,这徐、毛二人怎么就登门来了?罗龙文登门拜访,可能是此人出行规划之一。这徐、毛二人摆明了猝然登门,用的礼品不是火炮就是日本特产,他们图什么?”
折扇,是确确实实的日本外贸特产之一。这东西制作技术简单,中国这边折扇除了扇风取凉外,最大的作用就是题字作画充作身份的点缀、志气的表率。
而日本那边儿,折扇用途广泛,可以说重要的家居装饰品,贵族之家往往墙上挂着十几副所谓的名家手迹。需求广泛,用的材料单一,自然有大量的人变着花来做。
尤其是折扇制作的主力人群,折扇制作简单,可绘画、作诗就难了。所以大批量折扇来源都是日本京都里的公卿贵族,这帮家伙吃不饱肚子,除了卖女儿给乡下武士换个长期饭票外,平日里就靠研究文化(走穴、手工艺品)之类的过日子了。
赵期昌的疑惑,张祖娥也跟着疑惑起来,想不明白只能说:“这二人送炮送刀表明身份,恐怕拜访梅郎求的也是海上的事情。兴许,跟陈五郎抄了的大内氏商船有关。”
“或许吧,反正大内氏的商船扣定了,不论这事能否善了,那批倭人一个都别想魂归故里!”
落后张祖娥半个时辰功夫,此时此刻的奇山所下属的一处百户村寨里,让赵期昌念叨的罗龙文、徐海、毛海峰三人也是匆匆洗漱,洗去一脸风尘后坐在院中吃喝。
罗龙文虽是名闻士林的人物,可却是高五尺三寸留着短须,形貌精悍的壮年男子,个头比徐海、毛海峰都要高一些。
而徐海光着脑袋,脑门戒疤清晰可见,身形矮壮开口就露出一颗金牙,说的也不是啥好话:“姓赵的狠,造下这么大的祸端竟然故作不知。这当官的,不论年岁老小,只要当上官就没一个善茬子。”
如今海外就屯着四五千部众的毛海峰却是个儒雅青年,留着两撇浅须。比之罗龙文威严神态,或是徐海眉宇桀骜,毛海峰的神态气质偏向于孤高、肃杀。
他脖子上挂着刚拧干的布巾,手里捏着小巧茶盅垂头浅笑:“和尚这话就不对了,能当官,这就是本事所在。”
罗龙文瞥一眼徐海,徐海被毛海峰一句话噎的不轻,直喘粗气。
歙县是徽州府府城所在,歙县风物、传统自然就是徽文化的风物、传统……扯这个没用,歙县作为南直隶徽州府治所在的首县,所以歙县自然与其他县不太一样。
歙县就如同蓬莱县一样,县城可以说徽州城,这么大的府城,不安排常驻军事力量是不正常的。所以,歙县境内有有一支新安卫。所谓腹心区域的卫所,新安卫军户早已与民户混居,徐海就是新安卫军户子弟。
论出身,赵期昌不过是世袭小旗,徐海可是副千户的世职。但是比较一下,人家世袭小旗小小年纪叙升从二品,手握登莱青、山东账面上近半兵权;你徐海枉称英雄,活不下去时跑到庙里当和尚……
徐海是自己朋友,毛海峰年纪轻轻又是手握重兵的海枭大头目,罗龙文不好当面安慰徐海,更不可能说出让毛海峰‘放尊重点’之类的话。尤其是因为,徐海目前的身份比较尴尬,是毛海峰手里的人质,毛海峰还是徐海最大的债主……
他只是扭头对着屋里呼喊:“西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