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害的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流官,都是土生土长的卫所官,一个个手里握着家丁力量的地头蛇。
短短不到两日功夫,沿海各卫所被杀五百余有品级的官佐……就是朝廷想杀,派大军来镇压、清洗也不见得能有这么高效!
自然,这批人也不是赵期昌想杀就能猝然间杀光的,这可是地头蛇,打不过你藏起来你得找多久?
如果将这些卫所官的死亡归罪于赵期昌头上,可以说是一次妥协,是朝廷面对沿海军户爆发的怨气而产生了妥协,进而将赵期昌当作替罪羊而屈杀。
如果妥协有意义,那还可以一试。
然而从各个方面来说,起码在赵炳然的角度来看,妥协毫无意义,只会将事端扩大。
首先赵期昌不是寻常的地方军事首领,这是一个山东卫所军崛起的象征,在卫所军心中威望无法估量;北军、南军新一代领袖李珍、卢镗一个被毒杀了,一个关在死牢里,现在若把名将之种赵期昌给杀了,那天下武人的心就寒透了!
天下武人忠君之心受挫影响是深远的,也是立马就能看到效果的:即,赵期昌被屈杀,旧部哗变与沿海军户合流起事,那整个山东的兵马就废了,从外地调来的兵马有几个会心甘情愿的给朝廷卖命?
杀赵期昌将各种罪名一股脑塞给赵期昌,是最为不理智、目光短浅的行为。
可闯出如此大祸是赵期昌亲卫将与亲族将领,使得另一种折中的法子也无法奏效:即让闹出祸端的军将自杀谢罪,各处模糊一下言辞就能搪塞过去。
但这已经是成本最低的法子了,代价对赵期昌而言太过严重,不仅要违心的逼死陈明心、赵茂等相关军官,还要面对一个人心混乱的登莱烂摊子。
不管如何,赵炳然都要试一试,否则要压下这件事儿,需要的成本会更高,危险也将越大。
八月十九,赵炳然以巡道检视各地救灾、海防工作为名来到奇山三所,现在事情还捂着,不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处理办法,他也不敢承认自己知道这件事情。
“剑门先生,难道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么?”
奇山水寨,千余军士分工协作,清理、修缮水寨基础,这里将是登莱军新设水师的基地之一。
水寨正中的棚屋里,木质地板刚刚清洗干净,赵炳然网巾束发,乌纱帽放在一旁桌上,绯红官袍玉带紧扎,踩着官靴站在窗前眺望大海:“没得选,梅川若于心不忍,此事老夫可以代劳。”
“剑门先生!是沿海军户裹挟陈、赵二将乱杀一气,是他们积怨已久!此时若杀陈、赵二将,起事军户忧惧朝廷清算,必然裹挟二将造反!”
赵炳然扭头,目光无情:“是这样又如何?比之朝廷大失颜面,剿灭这股狷狂贼子乃是为臣本份!怎么,梅川舍不得家将与一族爱将?”
“自然舍不得!若逼杀二将,登莱青三府各卫所必然离心离德,届时沿海军户造乱如火如荼,末将威信大失,如何能剿灭乱军?”
赵期昌一袭素布白袍盘坐在蒲团上,抬头眦目语气忿忿:“沿海军户之乱,借天灾而起,发难根源想来剑门先生是知道的。眼前若冤杀陈、赵二将,是否明日沿海军户作乱又要冤杀末将?姑息养奸于一时,后日沿海军户又乱,上司衙门欲拿剑门先生顶缸,剑门先生又作何观想?”
“姑息养奸?”
赵炳然重复呢喃:“姑息养奸?那你可能下定决心除奸?”
“梅川,你若要除奸,那杀的可就多了,这可都是人命。纵然,各卫所军户杀官佐触犯了朝廷大律,攻杀官佐形如谋逆,可其情可原,其罪可恕。已死了五六百人,这场天灾又断断续续夺人命过万。你若再兴兵除奸,又该死多少人呢?”
赵炳然脸色肃重,转身盯着赵期昌:“老夫知道梅川爱护部伍,可眼前事情也是没法子。要么以陈、赵二人首级换各方平靖、安宁。要么逼反各卫军户,届时各卫官佐死因也好归咎于各卫军户。而梅川也能以戴罪之身再立功勋……可这样一来,究竟要死多少人才能令各处满意?”
赵期昌却是摇头:“先生,末将要除的不是军户心中之奸邪,而是逼迫军户铤而走险、揭竿而起的奸猾之辈!”
果然,要拿盐商开刀,可这刀你砍的下去么?真当盐商只是给两淮富商积累财富?
也不看看两淮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本朝龙兴之地,那些个两淮盐商与朝中勋戚的关系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浅薄!
盯着赵期昌片刻,赵炳然露笑:“你凭什么杀?各卫军户如今行举与谋逆作乱无二,调兵征讨合情合理。盐商……委实该杀,可盐务上事情还轮不到你我插手。”
这是归盐道衙门的,属于中枢直管。
“就凭……盐商勾结倭寇!”
赵期昌说着,从袖中取出厚厚一叠名册双手递上:“金山左卫上下官佐伙同盐商,与日本大内氏勾结,里通外敌岂不该杀?”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
赵炳然翻着名册,随手撕了:“不触及盐商底线,此事尚可挽回。若触及盐商底线,那些人可不会管山东是否被打烂,更不会管漕运中断引发的北军边防祸患,至于死伤多少军民与他们更是不沾边的事情。”
一把纸条纷纷扬扬落在赵期昌面前,赵炳然继续说:“重写一封,别说盐商,就说金山左卫与倭寇有染。那批倭寇处理、装扮一些……”
说着赵炳然俯身,几乎脸贴着脸:“这几日老夫先观望风向,若是时机合适,便以剿倭之名将此事终结。遇害卫所诸官,有勾结倭寇被杀的,有畏罪自杀的,也有遂倭寇残部逃窜出海的,还有与倭寇接连大战殒身报国的。”
“如何安排,你好生斟酌,务必使得各卫人心敬服,免得他日再生出波折!”
说着赵炳然朝棚屋台阶走去,声音传来:“老夫就不去靖海、威海二卫了,疏通彭黯、骆颙才是大事。”
如果不行,只能找严嵩一起来做这瞒天过海的事情了。
这件事情弄不好,倒霉的是赵期昌,可赵炳然连着山东各方面文武,以及刚离开山东不久的彭黯都得倒霉:在清洗地方文武上面,嘉靖皇帝可比正德皇帝要有经验的多。
棚屋外走廊,白庆丰躬身送赵炳然离去,进入屋中他一脸的迷惑,实在忍不住问:“将军,为何剑门先生如此维护将军?就算此事会牵连先生,以先生性情也不会将王法视为儿戏。”
“遂平觉得不妥?”
“是,学生心中不安。”
赵期昌捡着地上纸片,抬头看着蹲下伸手帮忙捡纸片的白庆丰一笑:“剑门先生是四川剑门人,阳明圣人在贵州水西龙场驿清修时,剑门先生曾听讲于阳明圣人门下。”
揉搓着手中纸团,赵期昌嘴角翘起:“当世称颂的那几位心学大家奔走于各处传播心学,一个个名望深孚海内,各地心学支流此起彼伏……可心学是做的,不是说的。”
见白庆丰还有些不明白,赵期昌伸手指了指天:“地上的心学子弟再多,也妨碍不了什么,心学、理学子弟都一样,管不了行云布雨。而天上的心学子弟呢?”
“各处士子聚议清谈,常有心学不受朝廷待见的说法,可心学又在各地发展迅速,这难道不奇怪么?”
白庆丰皱眉:“学生还是不理解,就算剑门先生是心学传人,那也不会如此维护将军呀!”
就算心学在官场上缺朋友,在军队里缺支持力,也没必要这么维护赵期昌。的确,保住赵期昌就是保住自己。可赵炳然竟然没给赵期昌多少脸色看,仿佛照顾自家子侄一样,只是说教几句罢了。
这么大的祸患搞不好就要拖家带口一起吃刀子,赵炳然这态度实在是不正常。以至于,白庆丰怀疑这是赵炳然的疑兵之计,让他们宽心、放下戒备后,然后突然发难将他们一网成擒!
赵期昌眨眨眼,看着手中的纸团一哼:“遂平不是心学子弟,还不知道心学与理学的冲突所在。这两拨人斗起来……能把大明朝给斗没了。”
“不至于吧?那……剑门先生引将军为心腹,今后心、理之争,胜负几何?”
白庆丰神情关切,又隐隐泛着激动,至于之前的担忧、惊惧情绪都已消解不见,现在仿佛一个正要上战场的少年一样,可谓是神情烂漫,对战场充满了浪漫的遥想。
对于一个文人来说,为了心中的理念、志气而战斗至死,多么的浪漫啊……这是一种崇高的荣誉。
心学和理学的争斗……
赵期昌沉吟片刻,轻叹一口气:“理学将亡,心学名存实亡。朝中为良知而兢业的诸公,也将覆没殆尽。而遂平与某,此生都将围绕着这场争斗而浮沉。”
他看来这不仅仅是心学、理学关于认知世界、认知自然、认知自我的理念战斗,儒家体系有三纲八目之说,八目就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格物才能致知,格物就是认知世界。不同的角度,看到的同一样东西看到的形象自然不同。格物奠定的认知基础不同,那整座楼(理念)就歪斜了。
谁歪谁斜没有一个参照物,反正跟对方比起来,都不一样,要么自己歪了,要么对方歪了:那就战斗吧,知道干翻所有人,那自己就是参照物,自己就是标准!
如今心学与理学的战斗,表面上看是争夺对‘儒’定义的标准,争的是解释权。以阳明心学的先进性,心学标准取代理学标准是一种必然,无人能挡。
而战斗的实质内容,就是夺权!
真按心学一代、二代弟子的观念来弄,现在的大明朝里里外外都该用沸水冲刷一遍!
秉持着良知做事,要肃清寰宇四维,还天下一个朗朗清明之天,要做这一切没军队支持怎么可能成功?
比之理学,心学有王阳明起了一个好头,基本上投身心学的一代、二代弟子不抗拒领兵。跟传统的文官不一样,这帮心学子弟入军,可以穿上盔甲跟寻常士卒同甘共苦。
而传统文官……你见过穿着绯红官袍,踩着官靴头戴乌纱帽,大军征伐时,出入营垒、行军骑不得马要坐轿子的文官么?
能吃苦不怕死放下清贵架子的心学弟子属于进击派系,他们勇往直前在官场拼搏,要么知行合一为良知理念而死,要么一腔良知理念随着躯体腐朽而消亡。
那些在民间传播心学的心学子弟,属于温和派,这个心学早晚会在形体上取代理学,而坚持理学的那批人,将挂着心学名号继续过日子。
死掉的只有传统意义上的理学躯壳,以及心学进击派即阳明心学嫡流。
这场战斗,可能会持续百年,拉着三、四代人,和一个朝代殉葬。
如今,仅仅只是开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