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天色启明,掖县南郊戚继光所在班军营区。
马蹄声轰隆而来,正在营帐中翻阅书信的戚继光一愣,大步出帐就见东边官道方向出现密密麻麻的骑军身影。
各处营帐里的班军本就行军劳苦,又在登莱军腹心,除了聊聊几人听到马蹄声出来查看情况外,其他的都在帐中躲避中秋清晨的寒气。
清晨雾气下,看不清这部骑军旗号、服色,看到的只有一个个青黑轮廓。
“吁~”
陈明心勒马减速,摘了打湿的黑纱面巾,朝班军营区呼喊:“听闻戚爷督率班军弟兄回归,我家将爷连夜从招远赶来,还请戚爷备些热汤!”
戚继光听了咧嘴发笑,对左右围上来做战备的家丁笑道:“赵三的排场越发的大了,快快安排汤食!”
戚威笑着将刀插入鞘中:“可不是?不过,赵爷就是赵爷,做的事情让咱弟兄心里头暖和。老爷,赵爷再大的排场,还不是迎接老爷的?”
戚继光微笑着点头:“赵三的心思咱懂,可旁人看来,兴许是赵三故意如此,嘲讽于我戚氏。”
白庆喜也过来搭话,劝慰戚继光:“将军这话说的让学生不喜,旁人的看法无足轻重。登莱各卫、登州卫里的弟兄是明眼人,不会如不懂行的外人那样瞎说。”
很快,赵期昌领着后续队伍抵达,这时候东边圆圆的旭日从海面升起一半。
在戚继光、班军看来,羽骑拱卫下的赵期昌距离他们越近,赵期昌背后的旭日就越高。
莫名其妙的,戚继光想起了令狐宏基对赵期昌的描述,秋日之阳。
冬日之阳,让深处寒冷中的所有人倍感温暖,虽然这点日光之暖并不能有效御寒,但有这冬日之阳,人人都有那么点希望,能坚持下去,并心怀感激。
夏日之阳,虽然能让草木、五谷茂盛而生,但因为酷热,人们吃着夏日之阳所生的五谷,心怀埋怨又无比怀念冬日之阳,不论人们心中如何做想,又不得不忍受夏日之阳的酷热。
而秋日之阳,令狐宏基口中的秋日之阳到底潜藏了多少重意思,戚继光不愿意去想。
戚继光简陋军帐里,赵期昌双手捂着茶筒取暖:“招远那边儿自昨日下午就起了大雾,大雾顺风弥漫几十里,害的三百余弟兄牵马步行,还一度迷路……否则,昨夜就能抵达掖县。”
这座匆匆扎好的营帐里,只有一张木板床,戚继光坐在赵期昌身侧:“这雾也稀奇,往往日出而散,今日这雾却越发的浓郁了。”
日常的天气问题一人一句话谈完,帐内陷入诡异的寂静。
小小饮一口热茶算是调节,赵期昌道:“有一件事情想劳烦元敬兄。”
“正好,老哥也有一件麻烦事儿要说与梅川,那梅川先说。”
“嗯……那小弟就说了,我赵家与张家的是非恩怨,依戚家门风,是不会插手的。可是,小弟又离不开元敬兄助力。”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递向戚继光,戚继光抖开一看,不由一愣:“举荐咱当即墨游击?”
赵期昌点头:“对,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实在是为难元敬兄。”
卫里各家纷争,戚家都不表态,维持中立姿态。正因为戚家的中立姿态,以及赵期昌的刻意维护,戚家在卫里的影响力如旧,处于一种超然物外的立场。
举荐戚继光当即墨游击不算大事,关键是这个游击将军的将印是从张茂手里夺走的。使得戚继光接手将印,就有一种协助赵家迫害张家的错觉。
而这种错觉对张家来说是致命的,会让依附张家中下层的家族崩溃!
戚继光低头看着纸上的名单,这是一份即墨三营编制名单:“事情真的无法挽回了么?”
“必须挽回,只有把即墨交给元敬兄,张家才能躲过一劫。”
赵期昌仰头看着帐顶,有几块补丁:“即墨游击的位置,山东都司已管不了了,这归我登莱都司管理。不论我举荐谁做即墨游击,落井下石之辈必然会逼死张家。只有元敬兄秉持中立,执掌即墨三营后,能给张家喘息的机会。”
“元敬兄,我若连自己的婆娘都保不住,今后谁还敢跟着我卖命?”
的确,张祖娥是张祖娥,张家是张家。
可是,张家若被灭了,张祖娥势单力薄不说,所有瓜分张家血肉的部属,为了自家安全必然会抵制、迫害张祖娥。
张家存在,才是张祖娥立身的根本。
别的不说,就说今后赵期昌再续上几个妾室,若是妾室背后的家族强大……到时候张祖娥这个正室,必然难逃毒手。
正妻的地位不是法律、道德、舆论在保障,而是正妻强大的娘家、宗族势力在保障!
就如戚继光的妻子王氏,他若不守规矩欺负了王氏,王氏一封信发出去,顷刻间几个堂兄弟带着几百家丁就能打上门来!
王氏强势的地位不仅仅是自己性格或戚继光的谦让,她的强势离不开王家的强大。起码眼前,戚继光若与王氏离婚,王家能弄死戚继光,就这么简单。
而赵期昌考虑的更多,如果他的意志不能压倒下面人的意志,那今后就很难控制住越来越大的部属集团。保住张家,是为张祖娥考虑;也是为他自己考虑。
反正一个很简单的因果关系摆在他面前:张家完蛋--张祖娥完蛋--在部属复仇意志面前他保不住自己老婆--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保不住,谁还会给他卖命?
张家问题如何解决,直接意味着今后登莱集团与赵家的关系,是赵家的登莱集团,还是登莱集团中最强的赵家。
赵期昌也想狠狠收拾一顿张家,好好的给自己解解气。
可是,他若收拾了张家,就会葬送自家的领导权。只有宽恕张家,彰显自己的器量是骗人的,保住张家就是保住张祖娥,保住自己的独断权……保住张家,在今后一代人里,就是保住自己与张祖娥的孩子!
何况,他‘有情梅川郎’名声遍及天下,统兵才能却仅限于山东、朝中。如果他毁掉张家,使得张祖娥不得善终,那天下女子的舆论、以及攀附女子的单身士子所爆发的舆论……会压死他!
至于他开口为张家说话,根本不可能。这类事情他只能做,不能说!
“无论如何,张家不能灭。我将请剑门先生保举元敬兄担任即墨游击,主持山南沿海备倭工作。即墨三营中,中军营归戚家,左军营给张家驻屯文登一带,右军营给东昌军出来的郭家。”
赵期昌说着,观看戚继光神色,戚继光这一科的神色很诡异。
“元敬兄?”
“哦……梅川,刚才梅川有一件事要说,老哥这里也有一事要说。”
戚继光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又在袖囊里探了探,尴尬笑着起身去搜寻:“梅川应该好奇,为何这回春戍班军延后近月。原因也简单,东官厅有召,老哥去了一趟京城,前前后后花费了近月光阴。”
在衣箱里,戚继光从昨天穿的旧衣服里取出一封姜黄色公函,转身递给赵期昌:“梅川看看,老哥去找山东都司,人家说这事儿不归他们管,就把咱打发出来,让咱来找梅川。”
公函封漆还在,漆上印纹赵期昌看不清楚,拔出匕首问:“那就开了?”
戚继光点头,露笑:“开吧,山东都司不管,梅川这个登莱都司再不开,咱只好回东官厅状告一番。”
赵期昌切开封漆,就听戚继光继续说:“在历城时,巡抚骆颙特地慰问我部班军,还摆宴招待。宴席间,老哥遇到了行人殷正茂,此人持兵部堪合,与工部营缮员外郎萧汝默相谈甚欢,言及梅川,似乎此二人准备在蓬莱过一个中秋佳节。”
对于这两个人,赵期昌一点都不在乎:“这两个是来检验朱高城的,他们单车而行走的可比元敬兄快,如今已到了剑门先生那里做客。”
赵期昌说着目光触及东官厅书文,双眸微缩:“难怪元敬兄不似以往坦诚,原来是被架到了火上。”
戚继光微微点头:“是被架到了柴堆上,点不点火在于梅川。”
说着露笑,嘴越张越大,笑声爽朗痛快:“哈哈哈哈!还好,你赵梅川不会点火!不说点火,你还火烧屁股,急需戚某灭火!”
戚继光升官了,赵期昌笑着念东官厅公文:“登州卫佥事戚继光,督练班军有力,今佥书山东,令有司择地任用,以尽其才。”
佥书山东啥意思,这四个字的意思很简单:“以正三品都指挥佥事的身份去山东都司府做事。”
“好一个‘择地任用,以尽其才’!这八个字不简单啊,历城那边不要元敬兄,小弟这里能配得上这八个字、四品佥书的位置只有一个。”
赵期昌将东官厅公文收好,看着戚继光:“正好,即墨三营就交给元敬兄了。十月、十一月是倭害高峰期,如今登莱青东三府沿海一分为二,山南归元敬兄,山北归小弟。”
戚继光眨眨眼,也敛去笑容:“何时赴任?”
“不急,此事应该与剑门先生通通气。我职权内可委任元敬兄,可剑门先生多方爱护,纵使委任元敬兄,剑门先生那里不说什么,但终究不美。这样,你我饭后启程赶赴登州,我先招待工部、兵部二人,元敬兄先拜访剑门先生。”
说着,赵期昌笑笑:“然后我再去拜访剑门先生,白白送剑门先生一个人情,想来剑门先生那里也能开怀几日。”
戚继光也笑了:“梅川送剑门先生人情,却轮到老哥来欠剑门先生一个人情……”
赵期昌挑眉:“此言不对,元敬兄为小弟灭火,小弟自然还欠元敬兄一个人情。如此,倒帐一番,你我兄弟两不相欠。”
戚继光也跟着笑了,人情账哪是能算得清,倒得开的?
赵期昌这样的安排,自然有他的考虑在,戚继光也能明白赵期昌的考虑。
那就是在下面人那里,在明面上划开两人的界限;即戚继光的升官与赵期昌没关系,是东官厅与赵炳然的意思,而赵期昌只能服从。
另一重用意,就是让赵炳然高兴高兴,毕竟撤军回来赵期昌驻军掖县,连人家看都没看一次,结果他这里做什么,赵炳然那里都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