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招远矿场。
唐汝楫一袭粗布短衣以示亲民,站在竹棚下观看测试,神情略有期待。虽说武人、军卒在舆论中被贬低的不像样子。可唐汝楫是正值壮年的男子,哪怕是十几岁的少年,都会发自内心的喜欢暴力的东西。
别说唐汝楫,就连招远矿监杨承恩虽然被切了命根子,他依旧保持着对暴力的推崇。
竹棚前,是三排持铳的矿丁,矿丁面前是垒砌的低矮土墙,土墙那一边则是靶地。三十步、五十步、八十步各立了一排新造四面镜甲,一百二十外则是新垒的土包,夏末之际才长出一些野草嫩芽。
杨承恩是个事必亲躬的人,起码在唐汝楫看来是这样的。杨承恩再三检查场地各方面事务后,才来到竹棚下,握着香薰手帕擦拭汗水,笑着:“上回三千套甲已是矿场竭力所造,奈何赵都司那里眼界甚高,都给退了回来。若不是黄门殷正茂仗义,我招远矿场上下就要喝风去了。”
黄门殷正茂?为内阁、皇帝跑腿的行人司行人,勉强能与汉代的黄门侍郎挂钩,如果说是小黄门就更准确了。
唐汝楫递凉茶给杨承恩,笑容爽朗:“甲是好甲,赵都司那里要求高也情有可原,毕竟每副战甲都关系其麾下儿郎性命。这回杨爷放心就是,赵都司那里看不上,兵部可以接手。只要这批甲,比之那三千套不差多少,便无问题。”
得到肯定答复,杨承恩释然:“这就好啊,小相公也是明眼人,看的着我招远今年又是旱灾。若是造出的兵甲能卖出去,这招远二十万百姓就有生路了。”
唐汝楫的父亲唐龙是兵部侍郎,尊称唐汝楫一声小相公也是惯例。
一个关心地方百姓生计的宦官?
这奇怪吗?
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若是宫里出去的宦官,一个个都是恶贯满盈之辈,这天下早就被战火吞没了。
终究来说,当宦官的来回就那么三种人,一种是俘虏少年或罪臣子弟;一种是自我阉割决心入宫侍奉天子家的官员子弟,这种人一般是卫所出身;第三种就是活不下去的穷人子弟。
唐汝楫见此,拍着胸脯表示:“杨爷安心,兵部那里若搪塞,家父出面,也会在九边采购一批镜甲装备轻军。”
杨承恩连连点头,将一旁架子上的彩饰鞭条双手递给唐汝楫:“那,今日就请小相公发令。”
这是一根三尺长,小拇指粗细,质地类似竹木又不失柔韧的便条,顶端装饰半尺长的五色丝带。在唐汝楫看来,这东西比之黑白无常的哭丧棒就是短小了些,多了些彩色。
脑子里想着哭丧棒,唐汝楫看着杨承恩递来的彩鞭顿时踌躇,一副好奇问:“杨爷,此为何物?”
“哦?这是赵都司所赠的指挥鞭棒,军中旗官以旗帜为信物,为与旗官区别,赵都司便加长马鞭,缀饰彩带方便部伍识别。”
杨承恩说着一副颇有荣幸的模样:“这也是赵都司对咱的期望,希望咱有朝一日受信于万岁爷,能有幸赶赴九边报国。”
握着指挥鞭棒轻挥,杨承恩故意板着脸,神态严肃,似在指挥边军:“鞑虏寇边,各军有进无退,杀!”
杨承恩声音尖锐,却颇有气势,唐汝楫抚掌轻笑:“杨爷好志气,那唐某就喧宾夺主一回。”
“嗯,小相公请!”
递过指挥彩鞭,杨承恩坦然落座,端起凉茶润喉。
唐汝楫握持彩鞭走出竹棚外三步,试着挥了挥掌握韧性后,唐汝楫振臂挥鞭:“各队待令……开操!”
“得令!”
站在唐汝楫身侧的旗官高声应答,将等待铳手应答的唐汝楫吓着,猛地回头看手持红白二旗的旗官,唐汝楫一脸严肃点头,后退返回凉棚。
旗官踏前两步,双臂招展挥动红白二旗:“火绳点火!”
“敌在三十步外!”
“三队轮替,发!”
大约五十余名铳手组成的三列阵开始轮替发射,炸裂声、刺鼻硝烟将竹棚笼罩。
隔着飘动白烟,在射击间隙时,唐汝楫与杨承恩指着三十步外立靶的镜甲讨论着。
大约十轮射击后停止,外围等候的矿丁将立靶的二十副镜甲抬到面前,铳手则换铳待令。
毫无疑问,三十步内,火铳对镜甲杀伤力不容小视。
唐汝楫观察着一副镜甲,数着弹丸痕迹,低声道:“杨爷,命中五发,两发不入,三发破甲而入。”
这一刻,唐汝楫头皮有些凉,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指头大小的弹丸,怎么能打出拳头大的窟窿。
杨承恩脸色不好:“还是不成,赵都司那里要求的是三十步内,胸腹、后背不可被弹丸击破。为此,赵都司允许镜甲增重三斤,以十九斤为佳,二十斤为限。”
三十步内的射击检验成果不值得杨承恩喜悦,而他的言语更是让唐汝楫忿忿不平:“杨爷!边军重甲可达八十斤,也不敢说三十步内能挡弹丸!赵都司那里分明是强人所难,故意刁难!”
实在是看不懂,你一个堂堂大内外派的监令,怕哪门子的地方军将?
更不满意的是杨承恩对待赵期昌的态度,隐隐有对待上级的意思,而对他唐汝楫,却是一种平辈论交的态度!
“实不相瞒!杨爷上回那三千套镜甲,在京里惹得各军争抢,最后首辅严公做主,悉数装备神机营!兵部、兵杖局也都有意仿造镜甲,现在迟迟不动手,就是看神机营的态度。若是镜甲好用,兵部、兵杖局便会督造一批以装备京营!”
“杨爷,若是神机营那里说镜甲好使,杨爷这里造出的后续镜甲质量优异,杨爷调归大内将是必然!”
眉宇阴翳,唐汝楫颇有些看你不成器而产生的恼怒:“杨爷心怀招远百姓生计,是佛爷心肠。做事更是兢兢翼翼不曾荒废懈怠,像杨爷这样的仁义大贤不升调大内,连唐某都看不过去!”
“再者,招远矿场虽负责赵都司所部兵甲补充,这是皇上赏识、厚爱赵都司之举,也是对杨爷的信赖。唐某就是想不明白了,为何赵都司如此挑剔,硬是要那刀枪不入的宝甲,这不是强人所难又是什么?他不体谅杨爷的辛苦,杨爷又何必处处为赵都司着想?”
喘着粗气,唐汝楫越想越生气,按照常情来说,应该是赵期昌巴结杨承恩,杨承恩巴结他唐汝楫才对!
周边服侍的小宦官也一个个义愤填膺模样,却无人率先开口支持唐汝楫言论。
杨承恩脸色变化,最后强笑着:“小相公说的虽是公道话,可咱这里也只能心领。毕竟,国朝上下能领兵打仗的将军有的是,愿意捐躯报效国恩也不在少数。而……有决心整饬营伍积弊的,却无几个人。”
与殷正茂一样,殷正茂发现赵期昌走的是兵技巧路线后,决心与赵期昌拉开关系;而杨奉恩不怎么明白兵技巧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赵期昌的兵,对皇帝有好处,这就够了。
“小相公为咱着想,咱心里热乎。可赵都司那里需要什么,咱在招远一天,就要竭力去做。说实在话,赵都司的用意是极好的,而咱呢,也想造出三十步内防弹的好甲。造不出这甲,咱心里头不服气,也没颜面回京面圣。”
“噫!杨爷就是心软!”
唐汝楫跺脚,很不满意杨承恩软弱言辞,甩袖而去,含怒高声传来:“这公道小爷主定了!这就回历城,给杨爷一个公道!”
良久,杨承恩摆手:“都散了吧。”
矿丁、胥吏以及一帮小宦官先后离散,最后只有一个小宦官没走,正是上次负责运输镜甲的小张。
杨奉恩坐在竹棚下,左手端着凉茶小饮,右手握着彩鞭轻轻敲打桌面,斜眼看着给他煽风的小张:“你想说什么?”
小张放下扇子,跪倒在地顿首:“干爹!姓韩的不怀好意,孩儿瞅着这人是为干爹主持公道,可更觉得是在挑拨干爹与赵都司的关系。”
“哦?上回你去登州,人家不给你好脸色,怎的如今又为人家说起了好话?”
“不敢有瞒干爹,孩儿被登州人赶回来不假,孩儿心里也有怨气是真。可孩儿觉得,人家登州人做事有分寸,说一不二。就连打交道时,也拿孩儿当人看。而不像姓韩的,姓韩的眼中只有干爹,却不把孩儿当人。”
大着胆子抬头,小张眼珠上翻盯着杨奉恩:“干爹!姓韩的眼中,干爹手握官印才是人,没了官印就不是人了。赵都司那头儿,虽说不如姓韩的这么势利,但终究也是势利人,看人下菜。但孩儿与赵都司打交道,心里头就是踏实,总觉得日后失势,能去赵都司那里吃到一口热饭。”
“平日没白疼你,能看到这一点,咱心里高兴。”
杨奉恩抬手拍拍小张肩膀,露出凄惨、难看的笑容:“你在赵师弟那里,感受到的是踏实。而咱,却觉得他可怜、怜悯咱。”
一脸恍然,小张瞪大眼睛:“怜悯……应该是这样……”
杨奉恩一脸灰败,自嘲轻哼一声:“赵师弟是个仁善的人,可咱处处听到的都是他的凶名,杀神一般的人物。这世道就是如此荒唐,姓韩的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咱这些个苦命人想要的是啥。”
“赵师弟那里也不知道咱想要的是啥,可他做到了,跟着赵师弟共事,咱才觉得自己是个人,是个对万岁爷有用的人。”
认同感,赵期昌并不歧视这些活不下去而自宫或入宫的人,认同这种求生路子。
饱受网络各种思想风暴洗礼的赵期昌,怎么可能因为你少了一个器官就鄙视你?
深厚的道德教育,让赵期昌有仁德天性;前世今生造就的坚毅性格,而丰富到无边的阅历又使得赵期昌的人性饱满的令人着迷。
综合起来,阅历、性格糅合在一起,就是赵期昌的人性魅力,从他的一举一动中向外辐射,随着他名望高隆,关注他的人越多,使得这种魅力辐射的更远、更深。
只要不是瞎子,都会觉得赵期昌今后前程似锦。
性格决定命运,这一点上来解释,赵期昌拥有如今的地位也就好理解了。只要不是半途夭折,达到这种地位只是时间问题。而现在的赵期昌,就是太早的达到了该有的地位,进而因为种种神秘猜测加身,使得他具有更强烈的魅力、号召力。
这种让人致命的号召力,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酝酿成难以想象的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