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磐是人精,靠直觉就能察觉到彭黯不正常举动下的危险,可他受限于情报信息,无法全面衡量、也没那么长的时间去揣摩、研究彭黯这个人。
赵期昌身在登州府,身边赵炳然盯着,民间还有陈其然盯着,就连军中、日常生活中还有玄成武手里的密探在盯着。他应付这些眼线还来不及,哪有时间、机会去调查彭黯身边的消息?
而很多事情都是有脉络可循的,都被动的被彭黯牵着鼻子跑,除了彭黯占据先机外,赵期昌、刘磐、张茂等人缺乏长久的官场沉淀也是一个大原因。
明明都知道彭黯是严嵩的老乡、骨干,又都知道严嵩和看重赵炳然,是彭黯缺人手才把赵炳然讨来的。
首辅夏言让严嵩弄死这么大,大的惊天的事情却只是让赵期昌等人感叹,却没有深思这件事情引发的连锁反应。
明明严党大胜,人家严党骨干彭黯凭什么还要留在山东吃土?
是啊,彭黯资历浅,勉强能当山东巡抚,三年任期做不满,的确不好升迁。可人家是胜利者,整个朝政把持在严嵩一党手中。他们要讲究一个官员的资历,你够也不够;他们不讲究资历讲究选贤任能大力提拔时,你资历不够也够!
这就是此时严党的威风,可以想一想,如此蛮横强大的严党会招惹多少仇敌?几乎,严党跟着宫里人控制了天下军政大权,此时的政令勉强算是高度统一。却陷入朝野舆论之争,斗得不可开交。
舆论上对严党的胜利,在嘉靖皇帝没死之前,都不算胜利。而严党随着时间变迁不断壮大根基深植,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为了遏制严党的发展不让严党扎根,其他内内外外、上上下下的反抗份子该怎么对付严党?
大伙可以想一想,皇帝是给严嵩撑腰的,军权握在东西两官厅与兵部手里,即都在朝廷中枢握着。地方上自曾铣被杀,翁万达病死后,地方上已经没有那种具有一呼百应高隆威望的军事重臣。
手无寸铁,又借不到兵器,怎么能打败严党或者给严党添堵?
这是很多人都考虑的问题,难不成真要等皇帝嗑药升天不可?
有的人能等,有的人等不了,不论这些人是投机派还是行动派,他们与严党的争斗将极大的消耗国朝的元气,并引发一个很不好的头:党争。
而反对者的存在,明明暗暗的存在,则是彭黯努力升迁的动力。曾铣、夏言之死让太多的寒心,也让太多的人惊恐。以夏言的首辅资历,以曾铣的名望功勋,可斗争失败说杀就杀,绝大多数人回头一看才发现,太多的东西靠不住……
在夏言、曾铣被杀的这近来时间里,太多的官员如彭黯这般惊恐,生活毫无安全感。有的人对党争越发的投入,为了寻得一点安全感,努力投入严党阵营。
有的以反抗暴君奸臣为己任,因为恐惧没有安全感,更要打破造成这种环境的恶因!
而他们想要打破的,则是彭黯等严党上下的安稳、富贵生活。可以说是双方水火不容早已白刃相见,这种情况,彭黯待在山东巡抚的位置上无法影响丝毫大局,他的生死由严党的战斗力决定。
而河南巡抚张絧的病重,中枢那边腾不出人手来控制河南、漕运,彭黯就成了最近的选择。可河南巡抚与背后的漕运总督是那么的重要,几乎有点野心的政治集团都想通过执掌漕运来积累人脉、资金。
很不巧,孟尚义却因为意外死了,据说还有白莲逆匪参与其中,白莲逆匪还在打运河的主意。
你家里的猫猫狗狗让人打死了,你也会生气的,孟尚义之死,彭黯自然愤怒。而白莲教的大动作,也将他吓住了。运河有问题,他死定了,没人能救他。
形势对彭黯来说恶劣,他就做了三件事,先派还不知情的张超去魏家湾大营收拢兵权,这是投石问路,张超就是弃子。如果白莲教真要发疯,一帮孤注一掷的疯子能杀了孟尚义,自然也能杀了毫无防备,本事更差的张超。
张超活着抵达魏家湾军营,并安全聚拢兵权,这又进一步说明白莲教要作乱的消息可能是假的。
彭黯第二件事情就是拉左布政使骆颙一起发疯,给下面人、上面人一种不惜一切也要保卫运河的印象。
第三件事情,就是他什么都不管,直接坐镇历山军营进行全面武装,不着调的反常行为弄得各处稀里糊涂也紧张兮兮,让彭黯牵着鼻子走。
从一开始不知情的全面被动,彭黯一连三步棋夺回主动权。即解决了被动又看似危险的立身环境,又在漕运、调兵组织能力上展现了才华,还拉拢了一个极大的盟友,这就是彭黯短短几天内的收获。
尤其重要的是,他拉拢了一个朋友:骆颙。
彭黯靠着他身居高位的信息优势、权力优势在这场没有具体敌人的争斗中大获全胜,也能说是借机兴风作浪,达成了很多预期的目标。
而赵期昌呢,得到的,失去的都不好统计。
若不是刘磐的提醒,赵期昌将贼喊捉贼一样的撞到彭黯手底下。彭黯对赵期昌的感观一直不错,起码这是一个能打的将领,保质期很长。
可赵期昌若涉嫌刺杀同僚,犯了这类官场大忌,就是十个赵期昌绑一起,彭黯也要一巴掌拍死。他拍不死,整个朝廷也会拍死赵期昌。
官员彼此斗争有着深厚历史,可以见面了斗殴、谩骂,也可以把对方活活逼死,逼得家破人亡、妻女入教坊司沦为歌姬、军妓。但刺杀手段是最大的忌讳,一样是杀人,前者是在法律框架内用智谋、手段杀人;后者则是明目张胆的破坏秩序,暴力杀人。
秩序是保护手无寸铁之人的,尽管他们的舌头可以杀人。而破坏秩序的人,等于威胁到所有靠舌头杀人者的安全,触犯了他们最终的底线。
对于秩序的崇敬、看重,赵期昌比这个时代几乎所有人都要看重。皇权不出县城,这意味着县城以外是人治大于法治;而这年头的法治又是个什么破东西?
生活在这样的年代,哪怕在传说中的洪武、永乐时期,他也将丝毫感觉不到安全感。没有父辈可以遮风挡雨,他只能走向暴力,拥抱暴力,依靠暴力来满足一个人、生物最基本的需求:安全感。
从一开始的争夺青州府新军编制,到刘磐越帮越忙弄死孟尚义,赵期昌都不明白自己在忙活什么。究竟是为了自己的地位,还是为了所谓的登莱系集体富贵?
彭黯的气度如海不可测,而那眉宇间的自得、言举中的自信不是假的,赵期昌已经感觉到彭黯似乎即将赢得满堂彩。
离开中军大堂,隐约察觉真相的赵期昌仿佛被抽去魂魄,阴沉沉又木然的回营,左手提着盔带头盔倒垂着浪荡,盔缨抚过地面。
夹在南北两片山坡中的低洼营区里,赵期昌下意识挺直脊背又鼓足气,以审视、打量的眼神看着一名名岗哨、巡哨军士,他的目光下一名名军士也肃然而立。
营房,陈明心为赵期昌卸甲,卸甲之后浑身一轻,赵期昌忍不住感叹:“披甲两年以来,头一回这么累,累的肩膀酸痛无力,累的手脚酥软,累的不愿动弹。”
他是真的累,穿盔甲一定要挺直腰板扎紧各处束甲绳、腰带,否则甲的重量不能平均分摊到身躯上,那将十分的消耗体能并磨损关节。
陈明心握着布巾在水盆里沾湿,一手拿着湿布,一手拿着干布擦洗赵期昌的盔甲,头半垂着目光专注,稍稍沉吟:“家主,顺水易行舟。”
赵期昌也拿着湿布巾擦汗,努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过仔细想一想,的确该跟他们开门见山的说一说了。再这么拖下去,受虚名拖累他们难受,我也难受。”
这个登莱系领袖的地位,赵鼎明想干,张茂也想干,他赵期昌也是想干的。可若不是这个领袖地位带来的责任感使然,他赵期昌何苦去算计彭黯?结果因为刘磐大手笔,弄得差点翻船。
他冒着风险调派人手算计孟尚义的时候,赵鼎明、张茂两帮人竟然想着抢夺东昌军兵权。还没唱戏呢,就想着拆台,这样的友军、亲戚,让赵期昌颇有些丧气。
然后更有意思,一帮人挤在历城因为分赃不均,结果田启业、刘文清被彭黯策反拉过去了。登莱那么大,田启业、刘文清随便回去一个人,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一步!
他没心思去追究为什么田、刘二人会被策反,他现在只想摊牌,如果不给他面子,那就彻底散伙,各干各的。
登莱系领袖的位置他会让出去,就看谁给的价码高了。
带头冲锋陷阵的事情,赵期昌是不打算再做了。反正跟在屁股后面敲人闷棍也不是多高难度的技术,他也能干的来。
陈明心擦拭着甲片隙缝里的灰尘:“家主的意思是以退为进?”
必须要进,哪能退缩?省里资源就那么一掌之数,彭黯只允许他们拥有一根指头,内部再分配下来,这么多人跟着赵期昌,赵期昌退一步,跟着他的人喝风去?
“贪虚名而损实利,非智者所为。”
赵期昌吐出两段话,斜躺着看着黑黄烟熏的梁顶,语气幽幽,似在呢喃没人能听清:“一帮猪队友……”
五家联合变成五家联盟,掌事的始终是五家六人,现在好了,硬是逼的田启业、刘文清两系反水。要知道,这是相互姻亲、彼此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五个家族联盟组织。
这消息传到登州卫后,前线军营里当家的爷们儿还没打起来,后方登州卫的各家婆娘就会先厮打起来……
赵鼎明、张茂两人干下的事情,赵期昌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做这个领袖往往牺牲部分利益来平衡张茂、赵鼎明,可这两人吃了他这个上家不说,又掉头去吃势弱的田、刘二家,太贪,太蠢。
你若将这两家彻底吞并那也不错,起码集体实力不会发生分解、衰落。可没有吞并田刘两家的实力、手段,却总是隔三差五的给这两家放血,这与故意逼反这两家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