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四更时分,历城七处城门开启四门,最先入城的都是车推、肩挑入城卖菜的小贩、农人,其次才是其他类的商贩、匠人。
检视各处城门,并细心安排好各门、各街轮值守军、巡哨后,山东班军守备官刘文清这才稍稍心安回城北军营吃饭。
城外历山军营,坐营千总孟尚守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率领所属军吏、佐贰巡视各把营区检查吃、穿、住等方方面面,以作监督。
右军营区,千总田启业伴着孟尚守巡视本部,两人在招安前有着密切的业务往来,彼此说话也算格外的投机。毕竟,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面对田启业这个同僚、江湖上的老前辈,关系再好,孟尚守持慢半步态度,步步请田启业这个前辈先行。行为上虽然如此谦逊,可言语上堪称粗鄙直接:“老哥,如今形势复杂,小弟这里看不大懂,希望老哥提点一二。”
漫步在营房之间的巷道里,田启业故作离奇:“哦?眼前这么着挺好,你们过你们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彭黯在上头盯着,咱两拨人不时打打闹闹游戏一二,姓彭的安心,咱这两拨兄弟也不失和气共享富贵,何其乐哉?”
“老哥这话不实在,咱就明说了……”孟尚守微微沉吟,看一眼田启业脸色:“老哥,咱是直肠子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有话咱也就直说了,好听不好听且不管他,老哥愿意听那咱说出的是话,若老哥不爱听,权当放屁。”
田启业笑笑,抬手捋着尺长大胡子,眼眉含笑:“孟老五要说话,谁又敢让孟老五不说话?不过,哥哥也把话说明白,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响的别当着咱面嚷嚷就好。”
“那咱就直说了,老哥的本事……咱还是个少年时就算是闻名贯耳。江湖上的弟兄,哪个提到老哥不伸个大拇指?老哥在平度州三十年,过往镖局连镖旗都不敢插,灰溜溜来去,就担心冒犯了老哥威风。”
孟尚守侃侃而谈讲述着田启业过往威风,听的田启业双眼成了眯眯眼,连连摆手嘴角咧着:“瞧老五说的这话……平度州那摊子里,镖局怕的不是我姓田的,是给各路各寨的弟兄面子。”
“哎?老哥这话就谦虚了,看看平度州各路好汉,三十年来才混出头几人?”
孟尚守正色反问,抬臂指着东边平度州方向甩着手臂指头一点一点:“除了田家老哥外,再无旁人了,一个都无。不说这些,老哥当年单骑赴平度州,三十年来婆娘、儿子、家业、名声都有了,手下还有七八百敢打敢冲的好汉子,搁到边镇这也是一号人物不是?”
口中夸着,孟尚守突然话锋一转:“可兄弟为老哥不值,是真不值,绝无离间挑拨的意思。老哥若愿意听,那兄弟就明说了。”
田启业面容泛笑,老江湖的笑容可谓是春风拂面:“那就说吧,咱又没说不准老五说。”
孟尚守眨眨眼睛,一脸的诚恳:“老哥,登莱诸将中,何人统军最为勇悍?”
田启业驻步,扭头笑容玩味:“若只是登莱诸将,军民之中有传言,说勇不过惟明。登莱诸将,以赵显最为勇悍。当年神猪岭剿倭,赵显攻山先登,击斩甚重。”
哪是什么击斩甚重,几乎那帮‘倭寇’让赵显一人杀光了。
孟尚守颔首承认:“是,赵显此人勇名咱也没少听闻。甚至,北曲山剿匪时,赵显阵斩贼军悍将刘豹子。可他终究不是我山东人,只是赵氏家将而已,他日前程也就那般。”
田启业抚须,反问:“赵都司曾言赵显最为神勇,军中皆服此言。老五问咱登莱何人统军勇悍,咱能想到的是赵显。若老五看不上赵显,心中另有人选,不妨说说看,也让老哥长长见识,可好?”
孟尚守继续点头,深吸一口气:“那咱就明说了,整个登莱将佐,咱服的人不多,就三个。一个是朝野公认的将种赵都司,一个是不显山漏水手段深藏的即墨张游击,还有一个就是老哥。”
“老五这话……置赵中军、王副将等人于何地?”田启业神色不快,语气恼怒:“就这么着吧,先散了。终究在军中,这话让人听去终究不美。”
“赵鼎明能有今日是运气使然,有个好儿子,有个好弟弟,没有家中子弟撑腰,谁会知他赵鼎明何许人也?”
孟尚守压低声音:“王副将……王道成也只是败犬而已。在大同镇让人抽筋扒皮一顿收拾,这才灰溜溜回到山东。若不是何鳌当年乱了方寸规矩败坏各军根基,他王道成还能东山再起?这个人,依我看也就是个窝里横,对外人就是个软蛋。”
两个顶头上司正副主将,孟尚守这话来形容上司能够得上诋毁,偏偏说到田启业心坎儿里了。下属能力眼界落后上司一步,自然心服口服;若只是落后半步,或自以为本事一样,或者还有自以为的超出……那么,看上司自然是各种不痛快。
田启业不言语,孟尚守又补了一刀:“老哥,眼前争一争还是有机会的。若到了下一代人,大当家的崽子就是小当家,二当家的崽子连小二当家都没机会当啊。”
田启业闭目,眉头紧皱,想到了儿子田亮的未来以及孙子、重孙、玄孙的地位……毫无疑问,子孙能力出众,田家还能保持现在的地位,屈居赵张二族之下的第二序列。若子孙不成器,极有可能被赵张二族吃干抹净不吐骨头。
孟尚守又低声道:“老哥,赵都司过了年才虚岁十四……这种妖孽咱比不得。可这妖孽就在咱身边扎根,咱是无所谓,领不得军还能回去做老本行。反正,咱与赵都司有师门情谊,赵都司也不会赶尽杀绝。”
“可老哥呢?赵都司若无意外,还能再活五十年。五十年啊,足以熬死各家今后两代人!第三代人要圆要扁赵都司信手可捏,咱山东兵马、诸将都将成他赵氏旧部,生死操于赵氏手中。这山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赵都司兄弟三人生十余个崽子及故旧义子,老哥你觉得山东这地方,还能容得下其他人吃饭?”
毫无疑问,军中将领养家丁蔚然成风,还有一个很恶劣的风气,那就是遴选军中英武少年为义子,结恩义为爪牙遍布军中以固威势。
就拿赵期昌来说,若赵显、赵庆童二人为他战死,留下孤儿寡母,赵期昌必须要照顾,收录为义子也在情理之中。为了对得起死了的人,让活着的人安心,也让自己安心,收录麾下战死的亲信军官子嗣为义子,向来是军中传统。
另一边南城租来的小院里,张超怀着一肚子心事,却一副信心满面颇有些光彩照人的架势,去拜访历城城北军营里的驻守的刘文清。
各省中军标营往往兵员精悍,武备充分故而挂着战力强盛的牌子,所以中军标营往往都不在城中驻扎。
在制度上有遗漏,也会在具体实施过程中补上。就比如巡抚亲管的中军标营,虽然不禁止入驻一省首府首县省三司所在的核心要地,可具体实施过程中,巡抚本人、军队方面、省三司官员,都会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中军标营驻扎的城外历山军营,城中驻军名义上,在调度规矩上则由各卫省内各卫进行摊派正军名额,一卫、一千户就摊派那么几十人、十几人的军役。而这支由背景干净的卫所正军拼组而成的军队,若无意外是仅次于巡抚标营的战斗力。
因为这支军队有一个常见番号,却不是军制里的正规番号,这个番号就是省班军。省班军形成起源于一百年前的那场北京保卫战,是各省卫所正军组成的勤王军改编而来的。
与各卫的卫所班军不同,各卫班军番上京畿复杂的都是偏僻地方的屯垦,大多数都是去下苦力。朝廷也知道卫所班军是个什么德行,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各省班军,就是省内各卫精锐组建而成。论构成方式,张茂的即墨三营不过是登莱二府九卫卫所正军轮番抽丁组成。
而刘文清握着的山东班军只是一部千余人,兵员构成级别比即墨三营高一级,由山东各卫所正军精锐拼组。若赵期昌不反对,张茂能抽登莱两府的卫所正军扩编即墨三营;而刘文清走通都司府关系,能直接把张茂选出的精悍兵苗子半路截胡。
各省班军才是各省主力部队,山东班军此前有三支。两支在南方,就是朝野军民口中的山东长枪手,一支在杭州驻扎,一支在漳州驻扎。在右副都御史、提督闽、浙海防军务的浙江巡抚朱执(朱纨,姓名被简化、故意抄错的众多古人之一)的调动下,这两支山东班军和其他调到东南备倭的军队一样,死在倭寇手里的人,远没有被折腾死的多!
而朱执这个人很受嘉靖器重,调兵权利不限于福建、浙江,基本上东南沿海各省军队,只要关系海防,朱执都能调动。
再说山东班军,还有一支班军驻守历城,与另外两支班军进行轮替。但是,当年何鳌做下的好事情,一万多人抓几十名白莲教妖僧,人没抓到却冻死、病死几百军士,弄得军心大溃,不少人直接就跑回家了,原来的班军、中军标营就这么直接没了……
可以这么说,刘文清握着的一千多人武装,虽然没经历过战场考核。但,最紧要的是,这唯一的城中武装!
虽然下雪了这支军队要清理积雪,若是城中失火,这支军队还要推着水车去灭火。原则上这支班军要进行的是野战作训,可实际上因为种种原因,这支军队成了类似于五城兵马司一样的治安、消防、城建卫生综合部队。
显然,这是让刘文清很不满意的一件事。因为当初他统率、负责重组这支班军,图的是今后以他练出的班军为骨干扩充到原有一营满编。换言之,这支班军扩编恢复建制,他刘文清手里也握着一营强军。
很遗憾,彭黯不愿意看到历城中再有一支登莱系的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