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湾南十里地,会通渠西岸二里外柳林中,刘磐蓄着浓密八字胡,一袭半旧黑底青纹曳撒,头戴乌纱却非冠,却非冠两耳侧立起仿佛插着两排雉羽,俗称鹊尾冠。却非冠整体造型与各类冠帽比较是十分另类的,使用者自古以来就有限定,多为宫殿门吏、仆射。
刘磐整个人本就面相凶悍,而锦衣卫、宫廷卫士、宦官日常佩戴的却非冠造型独特很好识别,导致却非冠好端端的在百姓眼中、普世价值中有了一层阴森气息。
他坐在马扎上,身后李孟拄着大刀另一手叉腰侍立,两人都看着渐渐靠近的赵显。
马匹上,赵显左手挽着马缰,右手持着大刀拨开层层垂柳,浑身一袭黑漆鱼鳞甲外罩素布略显破旧的披风,左臂拢着一头汗,瞅着有些可怜兮兮的五郎。
勒马,大关刀钉在地上,赵显抱着五郎抬腿转身下马,绑好马绳,提着大关刀,左手牵着五郎走向刘磐。他面无表情,五郎则明显有些恐惧。
刘磐打量片刻赵显,努嘴摇头似有不满。又看向五郎,紧绷着面皮瞪大双眸故意恐吓,见效果斐然,刘磐呵呵做笑,将脚边油皮刻花小葫芦抛过去:“喏,喜欢不?”
五郎反应有些慢,险险接住葫芦,抬头看一眼赵显见不反对,才双手抱着葫芦微微躬身:“赵五郎谢长者赐。”
刘磐努嘴,挑眉,饶有兴趣:“怎么,赵三没给你起名字?小名叫啥?”
五郎摇头,几乎就在摇头的一瞬间,神色间已没了对刘磐恐惧而产生的拘谨,反倒是一副哀色却显得阴翳起来,声音稚嫩:“兄长说了,爹娘走的早,我兄弟三用不着乳名。”
刘磐挑挑眉,被这句话噎着了颇感无语,下巴一扬看赵显:“惟明,这孩子出来做这么大的事,赵三却不起个大名,是何道理呀?”
“家主做事历来高瞻,我岂能揣测?”
赵显说着扭头环视,反问:“就在这里么?”
刘磐故作轻叹:“我就想不明白,这多大点事儿?惟明着哪门子的急?收拾孟尚义这类半道出家的野和尚,咱有的是手段。”
说罢看向五郎,呵呵做笑:“小五,你哥赵三与我脾气相投,是好兄弟。这事儿他就不地道,让你出来做这么大事,却连大名都不起一个,不论事成事败,都是一桩大事。事后,人人都知有个赵五郎,可七八年后,谁他娘的又知道赵五郎是谁?”
五郎听着稀里糊涂,赵显却明白,刘磐这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五郎说的很明白,自家兄弟三人父母宗族全灭,用不着乳名;而岁数又不够大,也用不上大名。起大名是一个人成丁的象征,不管法律如何,起码在民间,一个人起了大名,就相当于有了立业的资格,进而拥有完全的成人权益、责任。
而迷信里,用一个不吉利的说法来解释,那就是阎王爷手里的生死簿记录的是大名,所以很少有人给小孩起大名。是不是有些难以理解?因为怕重名!怕地府工作人员受贿、酒后办差!
可刘磐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赵期昌故意不给五郎起个大名。却让五郎来做这种危险、却能积攒威望的事情……结果就是五郎立下的功劳、闯下的名头,今后可能会失传,不会有人记录。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是赵期昌小心眼故意打压五郎,防止五郎积攒威望。
刘磐摸着下巴,眨着眼睛一副沉吟思考的模样:“这样吧,反正今天这事儿咱投缘。若不嫌弃我刘磐才疏学浅,那我给小五起个大名。”
不等赵显反对,刘磐身子前倾俯视五郎,笑吟吟:“赵应昌如何?这可是个好名字,顶好的名儿,咱想了十年才想好的名儿。这么给小五,咱还真有些舍不得。”
赵显皱眉,越想越怒,强压愤怒语气阴森:“刘爷,这是几个意思?”
刘磐努嘴眨眼:“没旁的意思,切莫多想。”
赵显知道,刘磐是小妾生养的,打小受了不少委屈。刘磐这个名字,是刘磐成丁后自己给自己起的,磐是什么,是很大很大又坚固的石头!刘磐的名,根本就不符合刘家的排辈字序规则,而刘磐下一辈,正好是应字辈!
刘磐不是文盲,赵显也不是文盲,李孟却是实打实的只会写个名字的文盲。李孟觉得刘磐给赵氏兄弟起名字,是一种友谊亲密的象征。毕竟在他生长的环境里,某些人能让文化人主动起名字,这类人不是本事过人,就是与文化人有极好的交情。
李孟还诧异赵显的反常情绪,让他更诧异的是赵显竟然猛地执刀斜指刘磐:“刘爷!我家家主可没做什么对不起刘爷的事情,刘爷却在这诅咒我家家主,这是何道理?!”
赵泽、赵茂兄弟就是典型的弟名克兄名,刘磐给五郎起的‘赵应昌’这个名字,隐隐也有弟克兄的意思。
期昌期昌,只是想着发达罢了,不论你多努力,也有可能是美梦一场;应昌应昌,早晚会发达富贵,睡在家里都可能会封侯。
结合赵期昌现在的形势来说,刘磐给五郎起的这个名字,不管什么用心,表面上是非常恶心人的!
刘磐眯眼,细细瞅着停在自己鼻梁前的大关刀刀刃:“惟明啊,咱现在手握百万人生死,你却拿刀指着咱……就不怕下面弟兄吓着了,差错了事情,弄得山东糜烂?”
“哼!”
怒哼一声,赵显收刀横眉,语气不快:“刘爷,孟尚义明日一早就点兵赴历城,再不动手,可就迟了。”
“唉……咱说过,捏死孟尚义易如反掌。”
刘磐说着抬起下巴,四五十度角仰望碧绿垂柳与湛蓝苍穹,语气幽幽:“惟明啊,你说赵三做事怎么就那么的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如何能成就大事?大丈夫立世,该杀杀,该吃吃,恣意而为,任侠好义何等的畅快?”
“彭黯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太常寺少卿下放,兵部、兵科、刑部、户部、太仆寺里出来的才是狠人,他彭黯算个什么东西就敢玩弄兵权?兵权,也是他能玩的?”
赵显听着冷哼一声:“瞧刘爷这话说的,好像刘爷也是在广东待不下去,这才来的山东吧?”
刘磐却是神情不屑,姿态很高回应:“惟明、赵三都是将才,可都屈居山东一隅,目光也难展望天下,也难理解什么叫做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实话告诉你,东南水深,老子不跑留在那,杀贼越多死的也就越快!”
说着情绪激动起来:“他娘的,老子率部伏击登陆海贼……知道结果么?那他娘的是披着海贼皮的广西狼兵!可……干的事情跟海贼没甚区别。哼,朱执老儿奔波沿海各省,头发都白了,我看他早晚被下面人玩死。”
深吸一口气,刘磐对五郎……赵应昌咧嘴笑笑,感叹道:“如果世道好,老子也想做个本本分分的官军。下面的弟兄跟着咱,不求封妻荫子,就图个快活安稳。可这贼世道,稍不注意,就让友军、上司给卖了。这当官军,比做贼还要艰难,要处处防备。”
最后眨眨眼,刘磐看向赵显,抬手指着东边会通河堤岸:“这世道,官军、贼军没啥区别。我笑话赵三婆娘性子有错?你们把彭黯当爷看,做事自然束手束脚。老子眼中他彭黯啥都不是,今天宰掉一个彭黯,明天朝廷有的是人来巡抚山东。咱这大明朝里,三条腿的蛤蟆稀奇,两条腿不想当官的更稀奇!”
说了那么多,实际上就一句话,广东太危险,留在那里可能会被友军误杀。
赵显承认刘磐这话多少有点道理,扭头去看时瞪大双目倒吸一口凉气,就见东面堤岸上十几名军士驾船靠近堤岸,手提十字镐、铁锹凿击堤岸,还有两三人正将船上木桶堤岸搬运,布着火绳。
刘磐站起来,双手负在背后面东,面无表情堪称冷酷:“东昌军的弟兄终究是曾公旧部,我姓刘的这辈子没服过谁,就服两个人。一个是我徐家兄弟,敢杀楚王千金之躯;一个是曾公,一腔复套大志利在当今,又可惠及子孙数百年。曾公走了,旧部也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旁人可以拿曾公旧部设计,而我刘磐做不来。”
“你们要对付彭黯……也不对,在信里,赵三只想保住眼前的富贵,还想着打彭黯一拳,再和彭黯把酒言欢。这真是活腻了的想法,彭黯手段不够狠,可人家有朋友,人家的朋党有狠辣手段,足以帮彭黯找回场子。”
刘磐说着扬扬下巴,示意赵显仔细看堤岸:“所以啊,彭黯不给面子,咱这帮领兵的也就没道理给他面子。打一拳打了就打了,不妨再踹一脚,他敢叫唤一声,不若索性将他乱拳打死,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瞅着没?那艘鹰船上有八百斤火药,而这样的船我备了三十只。”
赵显浑身愤怒的打摆子:“你哪来这么多火药?你想……”
刘磐神色平静:“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想避难山东。赵三要富贵日子,我顺手帮一把而已,帮他就是帮我自己,除掉碍手碍脚的杂碎东西,今后咱在山东养兵也日子清闲。只是差别在于,赵三要设计东昌军,我不愿意设计。为免今后麻烦,我这才设下一劳永逸的计策。”
“只要孟尚义今日出兵抢修堤岸,那就死他一个;若他视而不见,那会通河决口二三十处……啧啧,开国以来漕运从未有过如此大厄。不管淹没淹百姓,只要这漕运废了,他彭黯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君上砍的!”
赵显有些不相信,只觉得刘磐胆大妄为的计划能弄得山东官场、军界山崩地裂,站在柳林中都有一种置身地动山摇坏境中的摇晃感:“两万多斤火药?不可能,你不可能有这么多火药!”
火药那么贵,管制又严,就连赵期昌也要死死卡住铳兵训练时的火药用度。军中武库里,火药储备从来没超过五千斤!
刘磐咧嘴笑着:“粤军精擅火器,除了海战常用积攒经验外,跟火药也有关系。比如这次,咱督运火炮一百多门外,还带了二百料南洋硝石,四百料日本硫磺,虽然有不少是琉球货,再加上山东产的一些硫磺……惟明算算,咱现在手里能有多少火药?”
一料三石六百斤,光硝硫原料就有六百料一共三十六万斤,再加上与硝硫等重的木炭粉,现在刘磐话里,他足足有七十万多斤火药!
别说炸运河,七十万多斤火药摆好位置同时引爆,能将整个历城百姓送上天!
满意赵显气馁的模样,刘磐捏着八字胡一角,笑容满面:“咱都是领兵的,做事就要狠。不能赶尽杀绝,那就别动手。”
七十万斤火药是什么概念,是九边、京营火器军种三个月的用度!
督军运输七十万斤火药……赵显总算是了解了刘磐为啥那么大底气要对彭黯下手。因为任谁握着七十万火药,都能横着走!
如果没有这么多的火药随身,刘磐就走不出广东。在广东,有的是‘海贼’要杀他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