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城,巡抚衙门。
彭黯在书房中左右踱步,神情焦虑。自王杲倒台以来,他就没轻松过一日。
老仆脚步轻轻,入书房:“老爷,赵将军来了。”
彭黯嗯了一声,按捺住心中焦急,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坐在主位,端起茶碗闭目等待。
赵鼎明左手按着左腰挂着的剑柄,右臂夹着头盔进入,微微欠身:“末将赵鼎明,拜见彭公。”
“都是一家人,何复多礼?来了就坐吧。”
彭黯说着指了指一旁位置,将茶碗放在桌上,待赵鼎明坐好,便说:“军中状况如何?”
“甲胄尚缺过半,尤其是棉甲、鱼鳞甲缺额甚大。此外,马匹、火器参差不齐,待筛去驽马、劣质火器,恐怕还有近半缺额。而军中长短兵器多有老旧重新涂漆装饰的,其中尤其以长枪为甚,不少枪杆徒手便可折断。”
赵鼎明说着一肚子火,军械补充问题也是一波三折,原本已经按着编制给全了,可都是不能用的破烂货,彭黯就开启历城武库让标营筛选优良军械进行装备。但整个历城的武库,竟然无法满足如今只有一千八百人的标营。
也不是军械都不行,而是其中捕倭军出来的已经被赵期昌惯出毛病了,对军械质量非常的挑剔。捕倭军早前军械也有这类问题,都是召集匠户当场修理或返工重做。一些简单的维修技术,捕倭军也能跟着匠户学习,如刀剑、枪头、甲片锻打,都能勉强弄出个大概。
赵鼎明接住彭家老仆递来的茶水微微颔首以示谢意,继续对彭黯说:“而军中又测试了盔甲,库中盔甲明亮光鲜,但实质腐朽缺乏保养,曾有一箭五十步外洞穿三札之事。故而,现有的盔甲,军中儿郎也多不愿穿戴。”
彭黯听着倒吸一口气,五十步都能射穿三副盔甲,这盔甲连纸甲都不如。搁在边军发放这种盔甲,闹出兵变都是正常的。
赵鼎明语气也无奈:“而拨付的火箭,火药装药或多或少,更有药室疏漏者,这批火箭残次不堪一用,若储放时遇火,则是天大的祸患。而弓弩箭矢,箭羽脱落、不牢固也是常见问题,而更多的问题在于箭杆受潮弯曲、易形。至于各类长牌、藤牌,多有虫蛀、发霉者,而军服旗号鲜有新布,多是陈旧布匹新染,易脱色,更不耐穿磨。”
标营上下都是憋了一口气来的历城,虽然离开赵期昌,可他们都知道吃饭本钱是什么。故而操训繁重,彭黯也是看在眼里的。演武时,一排军士齐齐将裤裆崩开,这种事情他也听说了,听着赵鼎明讲述,彭黯的脸色渐渐阴了下去。
他接替何鳌立足山东本身就有困难,新立的标营与他一样都不是历城人,对历城人而言他们都是外人,下面人故意添乱子,弄得标营至今无法形成战斗力,让他如何不怒?
最后,赵鼎明道:“武库里头的东西,实在是不能指望。若是可以,还请彭公调派匠户,重新打造一批军械。”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武库的钥匙都给标营了,里头有什么东西,赵鼎明门清,彭黯也算是清楚了。里头都是一些样子货,可又不能查,一查又是一场大案。
彭黯心中抑郁,道:“曾铣在山东时督造了一批军械,以优良称著,为何不见了?”
赵鼎明端起茶茶碗抿一口,苦笑道:“末将查了出库旧档,都已让何鳌拨付给了原标营王道胜部。去岁战事密集,王道胜部装备余下的军械,也让何鳌发放各军作为赏赐。是故,曾公当年造下的军械,都已没了。”
曾铣任期内打造的军械,捕倭军那边也分润了不少。
彭黯头大,问:“刀枪易造,可盔甲如何说?”
赵鼎明道:“末将有两策可解盔甲不足难题,第一便是打造新式盔甲。此事在登州卫已开始研制,我弟期昌认为鱼鳞甲笨重防御火器性能差,而罩甲打造费事成本高昂,且一应札甲维修琐碎、费事,属意打造四面镜甲作为军中常用甲。”
彭黯对军事不了解,对军械可了解不少,疑惑问:“札甲维修方便,甲片损坏,更换甲片就是,为何赵守备看中四面镜甲?”
“四面镜甲易于打造,相较于其他甲胄,镜甲用时最短,而用时短自然成本低。更换破损甲片,相对札甲更为省时省力。”
赵鼎明所谓的成本根本没有计算铁的消耗,因为官府握着的铁多的泛滥,算是官府库藏资源中,与草束差不多一样的东西。打造的成本核心在于工匠,也不需要掏工钱,打造东西就是工匠的本职、天责,掏哪门子工钱?
而工匠的成本,就是每一日吃下去的粮食。镜甲易于打造,技术难度在于冶铁而不是锻打,算起来锻打工作能归为体力活,能让学徒或者军士来使力气,算是一种非常容易制造的甲。而用时短,工匠吃的自然少,自然能算是成本低。
四面镜甲是隋唐时期从天竺那边传过来的,是一种相对原始的板甲。就四面铁板,胸前背后各一块大的,然后左右胳膊内侧各一块,因打造后进行抛光,就生动形象的叫做四面镜甲。
比不上本土札甲防御全面,在隋唐那个重装骑兵、步军风靡的时代,只有穷人才用的四面镜甲没出现多久,就被淘汰了。后面的五代十国时期就是武人政权最为猖獗的时代,军械发展又进入一个高峰期,基本上是怎么重怎么来。
宋代时期主流还是重装步兵,对于四面镜甲这种寒酸东西还看不上。而棉甲这种各方面性能均衡的原始复合盔甲在元朝出现后,四面镜甲基本上已经被扫到了历史的垃圾堆。
而四面镜甲不流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铁。中土冶炼技术一直完爆世界各国,不是中土的铁矿有多好,而是铁矿质量非常差,逼着冶炼技术不得不前进。
西方那边流行板甲,不是他们的冶炼技术多好,而是他们铁矿质量好。日本那边也是,现在日本那边连炮灰步兵都穿上了水桶一样的组合板甲,原因就是铁矿质量好,冶炼出来的铁含碳量低,易于锻打塑形。
不似中土的铁,含碳量极高,这是非常脆的。打造成板甲,基本上一箭射过来,要么碎了,要么直接就是一个洞。
而铁的韧性问题,实际上现在的技术已经可以解决,并且成本不算高,所以赵期昌才进行四面镜甲试制工作。很遗憾,这个他准备研发出来与各镇军队、兵部做军火生意的计划,让赵鼎明献宝似的说给了彭黯。
不过这是一个没有专利法的时代,谁捣鼓出来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质量以及口碑。赵期昌从来就没想过四面镜甲制造技术外流问题,因为一旦这东西在战场上表现好,那么各处都会仿制。至于仿制质量,他只能呵呵。
与各镇、兵部做军火生意,只能靠质量和价格。也只有靠质量,才能打破种种阻力,将军火生意做成。
彭黯对四面镜甲不熟悉,便问:“另一个法子是什么?”
赵鼎明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道:“末将举荐原标营中军将王道成,王部将士乃是何鳌筛选山东各军精锐而成,所部军械也是山东精华所在。不若调归王道成部,重新编入标营。若如此,军中便不缺重甲军士,而我部与王部将士在北曲山战事中存有袍泽之情,二部合编,三月内标营便可成军,为彭公解忧。”
彭黯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嫡系军队支持,眉头皱着不言语,他一来就将王道成部一脚踹开,这帮人还买不买他的帐是个问题。
可赵鼎明必须将王道成部拉回来,起码他需要这支精锐的战斗力。而且,他几次试探,彭黯都不同意从登州卫或登莱各卫中选精锐卫所军补充标营,让他有些不安。与其等彭黯拉其他军队进入标营掣肘他,不如将王道成部拉进来,毕竟是熟人,好说话。
稍稍后,待彭黯思索一阵,赵鼎明继续说:“彭公,王道成乃是大同镇悍将,如此虎将去广东,乃是我山东之失啊!况且,王部将士皆乃山东籍贯,彭公巡抚山东,王部将士上下无一不是彭公治下子民,能为彭公效力,王部将士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说三道四?”
见赵鼎明尽挑好听的说,的确,彭黯将王道成部招回来,王部将士的确会非常的高兴,因为可以回家了,不用客死他乡。
犹豫再三,彭黯越发后悔只是不方便说出来,早知道山东武库糜烂情况,他早就该将王道成部解除武装,将一切军械扒下来再赶走。
真的为难,总觉得将王道成部招回来,等于在打自己的脸。
语气有些迟疑,彭黯道:“若王道成归来,如何安排?”
赵鼎明心中微定,只要你松口就好,笑着爽朗:“彭公不以我等卑下粗鄙,器重我等并引为心腹,能为彭公效力,让王道成几步,这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军功马上取,让王道成成为这中军大将,也不妨碍我等什么。只要能去彭公之忧,自是我等之喜事。”
彭黯听着心里舒坦,挥手道:“王道成确系悍将不假,可其人边军出身不懂规矩,本官前番有意敲打磨砺,若如此招回,想来戾气乖张气焰难消。是故,这人可用,却不可大用,待磨去恶习后,再重用不迟。也望赵将军,督促标营,早日成军。”
赵鼎明如彭黯所想的那样,露出一副心里踏实的喜悦道:“末将遵令。”
王道成带着旧部过来,赵鼎明就有了可借的力量。张茂、王文泽、李昼这三人,让他觉得越来越不省心,必须给他们一点教训。
他想不明白,怎么赵期昌带军时,这帮人老实的跟孙子似的?
赵期昌时期简单,张茂是人家丈人,本人忙着消化滦河两岸的地盘,自然没心思也没时间去和女婿争抢话语权。赵期昌表现的越好,张茂这个做丈人的威望、面子也就越高。
王文泽这里也简单,那时候赵家大房、三房没分家,而卫里的舞台就那么大,他只能做个忠心耿耿的配角。这里是历城,一省的舞台正中心,这个舞台很大,而赵家已经分裂,王文泽还怕什么怕。
李昼更简单,各处都给赵期昌面子,他若不给面子,赵期昌不收拾他,其他人也会鼓动赵期昌一起将他李家给收拾瓜分了。
不是人心变了,而是舞台变了,可扮演的身份增多,人人都有了更多更好的角色去扮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