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时,朱高城外一众王氏子弟以王道胜为首,有如王道胜这样纯粹看不下赵鼎明行为而出奔赵期昌处的,也有家中长辈授意临时倒戈的,一帮人哗啦啦越聚越多,此时已有近二百人。
西门城楼外还搭着四层竹木架,方便进行着城楼包砖、铺瓦等装饰工作,赵期昌站在门楼前,手扶着已包了青砖的垛口,缓缓点头道:“军心可用!”
他不管这些王家、田家、各家子弟、佃户为什么来投奔他,反正这是好事情。一千五百的捕倭军编制,这可是每年旱涝保收的近两万多石收入。
他早早策划的捕倭军通过分裂、清洗工作,为的原因就两点,第一是将捕倭军体系内各家影响力降到最低,裁汰老弱、不适合作战人员;第二就是想法子从各家……更准确的说法是从各家手里将捕倭军编制抢回来,能抢多少是多少。
他现在握着五百捕倭军编制,若这个数据能翻一倍,那他的家丁嫡系队伍立马就能扩编翻倍。而眼前,正是一个好机会。
这回他能说是被赵鼎明弄了一次削弱版本的釜底抽薪,原因就是根基浅薄,没有足够多的嫡系部队。嫡系部队,就是家丁部队,只向他一人效忠的部队。
既然彭黯抽调捕倭军去改编为标营中军,那这些捕倭军编制就在明面上空了下来。各家跟着赵鼎明去吃巡抚标营的铁庄稼,等于背叛了他,那他重新编满捕倭军是在职权内站得住脚的,夺回各家手里的捕倭军编制,也无须再顾忌人情情面,毕竟是那些人攀高枝,先对不起他的。
城楼上李羡俯望着城下,下面常信平已经与王道胜等人开始交际,询问中所变故。
赵鼎明抱了巡抚大腿要带着捕倭军为进身之阶,赵期昌则定下抢回捕倭军编制,拓实三房根基的计划。巡抚彭黯能给的,永远都是表面的东西,想要变现需要最少六年的时间来消化;而从卫里抢走的,只要赵期昌的嫡系部队在,可就没人能能夺回去了,这才是真正看得见摸得着的实质东西。
相对于赵鼎明、各家看重彭黯抛出的眼前利益,赵期昌眼中嫡系部队才是眼前利益之所在。
李羡环视一圈,露出笑容,拱手道:“将军,王家这头儿定了。恭贺将军,新添二百捕倭军。”
赵期昌摇头,眉宇泛着笑意:“是三百,也是五百。”
白庆丰在一旁皱眉,他听明白了赵期昌的意思,拱手:“将军,如此做恐有不妥。”
几个人都能看明白,王道胜一个王家旁支子弟能把一帮人煽动带过来,没有王文泽、田启业的默许,基本上是不可能。
就比如说中军所部,赵家子弟与赵期昌多亲的关系,可很多人要跟赵鼎明走。赵期昌还没正式点头用印前,谁敢离营就是逃军之罪,当场砍了典明军纪,也是活该!
王文泽默许王家内部分裂,李羡的意思是这二百跑过来的捕倭军编制就落到了赵期昌手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二百多捕倭军落在赵期昌手里,编制名额所代表的俸禄、税租减免份额自不需再给王家分润,都是眼前王道胜所率捕倭军的。
但这些人离开捕倭军后呢?由谁顶替就归赵期昌决定了,自然也就归赵期昌所有了。何况王文泽坐看王家分裂,打的是两头下注的心思,为了将来,自然不会因为眼前二百捕倭军编制的事情与赵期昌翻脸。
再说了,最强的是中军,其次是左军张茂部,王文泽部则是各家大杂烩,被王道成怂恿来的捕倭军,三分之二都是戚继光当初在中所训练的那批人,再算上其他投机的各家子弟,所以二百名额虽大,却没多少是王家的。
更关键的是,王道胜能把人带过来,已经将王文泽等人的态度很明显的展现在三房上下眼前。那就是王文泽能这么干,那各家多少也会这么干,那么抢回一些捕倭军编制,各家也不至于翻脸。
所以赵期昌口中的三五百也是有根据的,最低是三百,将戚继光操训的那三百捕倭军编制抢到手;高了就是五百,多出的二百是从各家手里搜刮来的,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各家给他的投名状和歉意所在。
而白庆丰又想岔了,以为赵期昌口中的三五百不包括眼前投奔而来的这二百,以为赵期昌还要向其他各家下手,如此做未免贪得无厌。
再说了,卫里各家能把持捕倭军名额,是利益均沾,互利互惠才一起挖了朝廷的墙角。若最大的一口肉让赵期昌啃了,一旦上头追究比如彭黯,那卫里各家再反水,赵期昌会被活活撑死。
赵显在一旁看着李羡、白庆丰一左一右与赵期昌低声讨论着,也不由皱眉。他不喜欢这两个当幕僚的,总觉得彼此不是一路人,看白庆丰二人,就跟看吸血的蚊蝇差不多。
彻夜难眠,都在准备着明日的大戏。
远到历城的彭黯,也在暗暗期望赵鼎明能成功拉回全体捕倭军,将这股新冒起的强锐战力聚拢在他手里,为他将来的前程拼命。
近的,如登州水寨,朱应奎坐在书房里,在蝉鸣蛐蛐声中,静静沉思。彭黯早就给他施压了,他不愿意放弃捕倭军,便没有将彭黯的意思给赵期昌等人传达,装了一次糊涂。
而万万没想到赵鼎明的儿子能拜彭黯为师,又铺了一条路,导致彭黯得以越过他朱应奎,向登州卫插手。
一名青衫黑边,挂刀高硕壮汉入内,神色疲倦拱手:“朱公,朱高城那边有消息了。”
说着,从腰间囊中取出信封,上前两步递给朱应奎。
朱应奎解开看了一遍,露出笑容终于心安,抬头问:“王壮士,此事如何看?”
他早已得到赵期昌不愿改编一事,就是不放心,现在赵期昌那边连明日扩编、重编捕倭军的公文都弄好了,就等着给他送过来批准。好在他有这个权限,不需要再请示彭黯。
彭黯借着师生关系绕过他对捕倭军下手,他自然也能在权限许可内绕开彭黯给赵期昌鼓劲。只是这么一来,就怕彭黯小心眼子,在他转升京中时给赵期昌使绊子。
在朱应奎的目光下,王环稍稍拱手躬身道:“小人不知。看不明白大赵将军与小赵将军平白无故的争个什么。”
见他装糊涂,朱应奎微微颔首笑道:“今夜劳烦王壮士了,还请早早休息。”
王环露笑,拱手再次行礼告退。王环不是朱应奎的人,是陕西总督曾铣的门客,来朱应奎询问捕倭军的事情。曾铣对捕倭军也感兴趣,想要改编调入复套大军序列。
朱应奎因赵期昌态度而心急,不得已才让王环这个骑术极好的河北人跑一趟朱高城,带来了赵期昌的亲笔信。
与彭黯也是同理,彭黯要扶植赵家大房一脉为彭家子孙的未来铺路;难道朱应奎就没培养赵期昌,方便将来拉扯一把他朱家后代的心思?
而王环代表的是此时国朝热门人物曾铣的态度,尽管赵期昌断定曾铣、夏言一系必败,可连曾铣这样的人物都对他感兴趣,说明对他感兴趣的人一定不少。这些,可都是退路。
对他感兴趣的人,论地位都不比彭黯差多少,他有这样的退路,还怕与彭黯生别扭?大不了带着新编的捕倭军,换个地方去操训。
而他,也不愿意与彭黯这个上司的上司生龌龊,毕竟影响不好。他敢造彭黯的反,那其他人敢不敢收他又是一回事。就如前言,退路多了不是好事,有几条可靠的就足够了。
所以,赵鼎明离去不久,赵期昌就一封公文加急送到历城,给了彭黯一个相对来说更好的选择。也借此表明他的态度,不是死心眼子要与彭黯过不去,而是我有更好办法,而我也能妥协。
赵鼎明能借儿子的师生关系去抱大腿,为什么他赵期昌就不能去抱巡抚的大腿?
就在朱应奎家的隔壁院子,水寨参将府。
玄成武也没睡,正翻阅着资料,看完后沉吟再三,将这宗锦衣卫暗桩送来的资料,丢入火盆。
纸灰升起时,被火苗渐渐吞没的封面上,写的是张茂两个字。
犹豫再三,玄成武提笔写了一封短信,交付心腹连夜送给赵期昌。他与赵期昌并不熟,可他与张茂熟,可现在能靠的只有赵期昌了。
张茂这个人太会钻营,屡历军功但都不是什么头功,便不在升官序列,可威望却有了。基本上能走动的地方,张茂都在走动。
如官员升调,有升、转、除、擢、超擢等等说法,升的意思更明确,转可能是平级调任,也可能是小小提升半级任用;除不是开除,而是正式授与实职;擢就难得了,是越过三年一转这个限制进行升官,如赵期昌几次升官都是擢用。
而赵鼎明因为北曲山战事官升三级,算起来就是超擢。
在天明时分,左军张茂部开始动员调遣,就等赵期昌用印后,开始向历城开拔;右军残部在王文泽、田启业组织下,开始大面积修改所部花名册,将跑掉的那份空额填补上,凑足本部兵员,也在等赵期昌许可军令。
而赵期昌则在天明时头疼,朱高城内做事的青壮不下七千之众,卫里便有四千军役,都是上好的兵员。他的扩编公文、朱应奎的回执许可、录名的表册、人手都已确定好,就等着他过去坐镇校场,开始选拔兵员。
偏偏,玄成武的一道莫名其妙的信件让他想不明白了,他与这个堪称登莱军官中最帅的参将并没什么交际,又在这种紧要关头,给他送来一封很短的书信。
信中,就那么几个字:“君子当三思慎行,孟为何物耶?”
忙了一宿的两名幕僚、赵显、常信平、陈明理等人聚在一起,一个个也看着头大,都想不明白玄成武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赵期昌头一回被难住了,可玄成武是嘉靖的宿卫出身,这种人贸然给他一封信,是一种强烈的信号,他不能不重视,问左右:“诸位,孟者,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