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集结后,一路向东。
头顶朝霞,赵期昌站在牛车上,双手扶着护栏左右扭头,观看风景。一路来的匆匆,回去时可以从容欣赏。眼睛看着风景,而心思却越飞越远。
归家路上的军士,骑军三五一排闲聊着,步军悉数登车而行,彼此笑容更为喧嚣。
陈明理牵着一匹马纵马往前赶,经过的车辆、骑军纷纷打着口哨,陈明理方脸涨红哈哈笑着,两手抱拳左右拱着。
他牵着马一匹青鬃马上,燕娘子双手反绑,挂着靛青披风,一袭得体显得纤长的黑漆细鱼鳞甲青布收边,腰间扎着青红两色交叠正中装饰青铜水牛面的腰带,看身段就让一大帮的光棍打口哨或狼嚎起哄。
唯一可惜的是,燕娘子头上戴着红披巾,看不清面容如何。可身段那般英气、纤长,看不着的面容神秘更添想象力,让行军中的军士看着人人心里痒痒。
队伍前排,赵显纵马从前队回返,调转马头跟着赵期昌所在牛车,拱手:“家主,再有五里地便是王徐寨前所。”
赵期昌转身从车里翻出一截长竹筒,扭开盖子抽出一卷地图,扫一眼道:“行程不改,再次通报全军,于马停镇歇脚用饭,饭后直抵登州城。”
赵显点头应下,纵马沿着队伍对沿途军官通报,而庆童接力,领着十余骑为前哨,离队信马由缰而去。过了王徐寨前所,就是登州府地界。
摇晃车厢里,白庆丰、李羡二人对坐,都拨着算盘来回核算。按原本计划,五月初捕倭军上下会换夏装。事情交给别人不放心,只好拖着。
撤军后会放假,这段时间就是筹备夏装的时间,白庆丰相对专业帐房而言知识全面,相对寻常秀才来说又是专业帐房,李羡也是差不多的商人家庭出身,根据夏装的形制、用料、染色、搭配饰物等等,综合计算一套夏装的价钱。
两人衡量再三计算,将一套夏装的各方面成本汇总综合统计,在马停镇休息时,才完工交给赵期昌,连图纸都绘画出来,匆匆染色几笔。
马停镇,还有客人等待,一位穿着素紫色丝苧交织,透气不失光彩的青年等待着,光一身紫色主调衣裳就标明身份来头不小。紫色范畴中的明紫色是禁色,不禁即为允许。但很少有人愿意惹麻烦穿一身紫色主调衣裳在外溜达,寻常侯伯子弟都不会这么干。
而经常穿这类紫色衣饰的,只有一类人,宫里的宦官。
这青年腰扎缀饰七块寸见的方白玉腰带,寻常的网巾束发,额间扎着黑纱重叠红线绣花的一字巾,站在马停镇镇门口,左手负在背后,右臂抬起横在腰腹之间,站如松柏,静静等候。
马停镇是个挺大的镇子,不同于腹心区域的镇子,边疆区域的乡镇村堡大体上都是一样的,只有两个门,连三个门的都少。稍遇敌情,便会有烽火传号,人躲在里面直接以沙袋土石堵塞城门。都是不安稳世道逼迫出来的一种生活习俗,一切以安全为上。
而这青年站在门口,身后两侧还站着四名雄壮武士,人人身穿黑色褂子裸着双肩,一根根肌肉线条明显,都斜背着朴刀,刀鞘与一根两尺长木棒绑在一起,稍稍组合就是杀伐犀利的长杆重头兵器。
这种威势,镇中无人敢过问,出入都走另一条门。
捕倭军旗号出现在视界内,这青年挺直腰背,脸颊稍稍上扬,等待着捕倭军到来。然而他失望了,捕倭军根本没有入城的心思,就在东门外的官道两侧停车卸下牛马,该烧水的烧水,该去割草喂食牛马的军士也提着镰刀,肩上搭着麻绳离去。
一名壮汉上前拱手,低声说:“鲁爷,看样子捕倭军似无入镇心思。”
这青年四方脸,面目刚毅却无须,微微扭头声线清净、宁和:“这才是好事,走,随咱家去看看这位小赵将军。”
此时,赵期昌坐在马扎上,一帮军官聚在一起烧茶,燕娘子双手反绑盖着红披巾坐在十余步外的车板上,生着闷气。
他翻着夏装军服图纸,指着并在自己肩上做比划:“不能是常见坎肩,否则穿戴罩甲后,护臂会磨损肩膀。这样,再延伸出八寸。”
罩甲不是只护躯干的,还有护臂。肉搏军种穿的罩甲,环臂甲会连整个手臂外围一起裹住。其他军种环臂甲不到一尺长,挂在两肩外一侧是西牛皮带,另一侧是铁扣,作战时牛皮带扣上,环臂甲就能紧贴着肩膀、大臂,不会因为穿戴着运动而乱甩。若乱甩,影响灵活是次要的,关键是露出大臂。至于小臂,也有护腕这类东西。
他做了示范,提笔在图纸上勾勒几笔,短袖就出来了。
看着怪异,李羡道:“这是古衣简用,但如此就不美观。”
他说的古衣是一种高领短袖外袍,贴身中衣外面穿这类短袖高领外袍,显得非常有格调的同时,也非常的凉爽。也是冬夏两用的外袍,区别只是贴身中衣的选择。
张茂也在一旁参详,见了赵期昌构思的短袖,也是摇头:“如此不美,若是以这为中衣,外罩坎肩号服,便可层次分明,瞅着也体面。”
赵期昌努嘴片刻,问:“那夏装今后就是上身两件,贴身穿这类短袖中衣,再外罩坎肩号服。下面……四角短裤,外穿宽松长裤?”
这让张茂皱眉,原本的方案是上身无袖坎肩,四角裤、长裤,让他觉得有些奢侈,又不是江南军队,弄什么四角短裤?
南军夏装就是四角短裤,就连盔甲都是半身甲,最长也不会覆盖膝关节。毕竟江南多河泽,地形限制下,军装、护甲都是以简略灵活、护住要害为主。
这毕竟是给子弟兵的夏装,要舒适、体面还要耐用,稍稍考虑张茂也不愿意让子弟兵嫌弃他扣皮,看向白庆丰:“先生,若依三郎改动,一套造价几何?”
对于布料的使用,白庆丰心中有了一套换算关系,没有回答,却问赵期昌:“请问将军,这……短袖用何颜料?而坎肩号衣……通常而言都是双层厚布,又是什么配色?”
闭着眼睛赵期昌构想全套夏装军服款式、用色,道:“短袖素色无须过度渲染,坎肩黑底、赤纹显得肃杀、庄重。至于下身两件,俱用黑色。六月酷暑时,将士们可穿短裤操训。”
说真的,老版西游记里各类妖王麾下小妖的麻黄二色纹理号服就非常的大气美观,华丽的同时又不失庄重内敛。只是可惜,那种姜黄色不是寻常军队能用的。现在军队军服能用的颜色比民间用色更自由一些,也就可以使用红色、白色、黑色、蓝色、绿色以及素色这些罢了。
染色方案越复杂,制造工序也就越多,自然成本就高昂,还费时间。作为大明的军队,军服必须要有红色。而黑色染料价格也算低廉,而且耐脏,选用黑色主底色,纯粹是出于成本考虑。
赵期昌又提笔勾画坎肩号衣,通体黑底,以红布收边,并标注尺寸,两肩、下摆红布条宽一寸二;对襟、方形衣领收边红布宽两寸,呈现‘亞’形,中间要缝制补子。除了收边的红色外,再无别的颜色装饰。
黑红两色属于经典配色,黑色为主,红色线条粗细、繁简直接决定整体美感。而越简单的红色纹饰,也更能凸显黑红对此产生的肃重。否则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白白让行家耻笑。
想了又想,赵期昌又提笔标注,要求黑色不需要太正,灰黑色为佳;红色也不需纯正鲜明,以色泽内敛的褐红为主。
张茂看着这一串标注,认为是为了更大化的节省渲染成本,也是为了避嫌。毕竟纯正朱红色,能不用最好别用。
赵期昌做好一切,抬头看着白庆丰道:“染料用色用暗淡,省钱是一方面的,另一个方面颜色浅淡,利于夜间搏杀。纯正黑红,即使在夜间,也显得有些刺眼。省钱、隐蔽性两样总结下来,也是自国初以来,鸳鸯战袄用褐红,而不用朱红的原因所在。”
京营的部队用色鲜艳,因为他们距离实战太远,他们的任务就是军服鲜明彰显气势,而中枢对经营部队也不会扣省那点染料钱。
张茂、白庆丰听着缓缓点头,恍然大悟。
而李羡道:“将军,若军服颜色暗淡,夜间搏杀,恐难以识别敌我。”
赵期昌摇头:“打夜战多是不得已才会去打,与其军服鲜明让人一眼瞧出,不若选择利于混淆的军服。而主动打夜战,多是伏击、奇袭,用色暗淡的军服,有利于隐蔽。算算吧,这一套成本几何?”
白庆丰心算后,道:“原先学生与君美筹算的军服一套成本约在一百八十文官钱左右;而将军设计后,改褂子为短袖中衣,又增添坎肩号衣。坎肩号衣双层布料,红色纹饰非渲染,绣补其上虽省了染色的步骤,却也多了绣补收边一道工序。故而,这一套造价成本约在三百一十文左右。”
李羡则开口:“若裁缝手熟,分工而制,成本还能再压缩三十文。”
白庆丰听了咧嘴:“若成本降低,说明工期也可缩短。原先学生预计,将军设计的军服一名女子,一日可制两套。君美善于此事,君美如何看?”
李羡迎着赵期昌目光道:“若学生家中接了这笔单子,每套造价二百八十文,十日内可造成两千套。”
他并没有去说一名女子一天能制成几套,这套换装的军服赵期昌不会让各家来给自家子弟制造,而是用捕倭军那一千石公用款来制作。各家都能接单子,城中士绅也能接单子,只要报价低、质量好,时间快,就把单子择优发放。
农忙即将过去,在场各家家中都有大量富余劳动力,一家不行可以几家凑一起接单子挣点幸苦钱。见李羡报出底线,一帮人大眼瞪小眼,他们都没制衣经验。
见一帮人犹豫,又显得急躁,赵期昌便开口:“这笔军服订购单子,咱捕倭军要给登州各家一个机会。赶在十七日前拿出样品、验收后就各家报价,怎么省钱怎么来,咱手心手背都是肉,不会偏袒任何一家。”
说着,赵期昌一笑:“若有人宁愿亏钱也要接这笔单子,我等自然也乐于看到的。这么说吧,此次一千石足以支付,价钱上我不会心疼,为弟兄们考虑,此次首重质量。质量不成,报价再低,这单子也不会给他。记住,先质量,后报价,其后才是交工日程。”
一帮人扭头看向李羡,都觉得这小子敢这么干,花钱买名声的事情,有这种说法就有这种事情存在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