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日夜,在潍县地头蛇的帮助下,来源统一、口音特征明显的奸细先后落网。毕竟这些奸细潜伏时间并不长也就三四年的时间,极少出现本地人庇护这些奸细的事情发生。
更为数不少的奸细大有融入本地生活,淡忘过去的例子。有的已经结婚生子,可这一切与赵期昌无关,不论这些人是什么原因叛逃鞑虏,但为鞑虏做事当汉奸是确认的。
也因为他的汉奸一词,这个词语整整提前一百年出现在官方记录中,正式将背祖忘宗为外人效力的人以汉奸称呼。
这个词历史上首次出现在我大清,以称呼那些坚决反抗誓死不从的烈士,即我大清眼中的刁民。
夜色下,潍县南城城楼外扎着军帐,不断有外派归来的骑士押着顺藤摸来的瓜前来中军大帐报功。
而营帐最外围则更热闹,赵期昌发动士绅锄奸标明悬赏。这下子四野乡下的士绅领着自家子弟、护院家丁充任的乡勇、各地保甲乃至是草莽豪杰将地盘内的宣大人、四年内迁过来有嫌疑的人陆续不断送来接受排查。
而赵期昌这里则与县衙门一同审问,确认没嫌疑的开具证票,免得再受骚扰。
这些士绅、豪杰说是贪图悬赏也是不对的,只是怕这些人里真有奸细进而牵连到自己,以及一些别有用心的考虑所造成的。所以一日农忙的夜里,就将这些可能的麻烦送过来检查一下,然后又就走了。
这不是县衙门单独行动,若光是县衙门,这些地头蛇、所谓的乡贤、豪杰才懒得搭理。毕竟皇权不下乡,衙门里的衙役外出办差还要出具执票,一事一票事后消票。没有执票外出办差的衙役,被乡民活活打死也是国法支持的,还鼓励乡民扭送这类衙役送交官府进行惩处。
担心衙役被假冒是一方面,限制衙役作恶才是根本原因。正规来说,赵期昌外派的军士也是一队一令,奉令办事,出了干系归在赵期昌头上。
这些本地豪强如此卖力,原因主要就在赵期昌头上,主要是惧怕军队。若光是县衙门,新知县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拜访乡贤,与士绅坐下一起吃喝一顿,谈好彼此地盘基本上也就算是上任了。
可军队不和你讲这些,昨日初五日城周边十里范围,赵期昌的人可不管你是给谁家帮着收割、做工,只要有嫌疑当场先绑了,敢于械斗立马格杀。
军队敢杀人与不敢杀人有本质区别,昨日消息一传开,就造成了今夜的热闹。
待外派缉捕的军士与衙门快班衙役先后归建,对于审问这类事情赵期昌不感兴趣,来到营外在一帮乡贤、地方豪杰的恭维中,进了梁梦龙的办事军帐。
军帐内烧着驱蚊蒿草,两只蜡烛燃烧下青烟、黄光交织,梁梦龙则提笔书写,审问着一名矮壮男子。
这男子吱吱唔唔,见赵期昌进来更增紧张,眉目躲闪,弄得庆童、陈明心两个护卫也下意识按住刀柄。
梁梦龙握着笔道:“尔乃辽人,非是宣大之人,莫非也行那奸细之事?”
这汉子立马跪下,却是对着赵期昌磕头:“将爷饶命,小的是复州卫逃籍军户!”
赵期昌刚落座,摆手道:“本将管的是追缉奸细一事,不管各卫逃军一事。怎么,南四卫那边也活不下去了?”
他可记得很清楚,自己能发家全靠白石墩原管事韩百户与墩军、军属集体逃亡辽东一事。这帮人不逃,可能他现在还在山中捕蛇,暗暗积累各种经验。
这汉子心里一松,额头贴着地面道:“小的祖上原是潍县傅家庄人,犯事充军盖州卫。至小人时已历三世人,南四卫那边土夷为祸,官军不能制,而我等军户又连年重赋,农闲时尚要给各处做工出丁役,着实没活路,小的这才冒死潜逃。还请将爷明鉴,小的确非奸细。”
赵期昌接住庆童转递过来的茶碗,低着头打量这汉子道:“官军难保尔安堵,重赋重役而逃,这类事情也多了去。且放心去,本将也非给自己找事之人。也望尔归乡后安心劳作,莫要生出歹心为祸乡里。”
一个被自己族人、乡邻扭送过来的逃亡军户,赵期昌真的不在意。不管是因为这逃回来的军户争夺祖上家产,还是因为旁的原因,总之有一点很明显,这个逃回来的人本事不行,否则不会这么被乡族不重视,隐隐有借官府之手送回辽东的意思。
没了心里包袱,这逃军问什么答什么,没多少时间梁梦龙就写好文档,开具证票。空隙间对赵期昌抱怨道:“将军,如此审问多有无辜者。各地士绅也不知什么个想法,通告要求的是宣大出身,来此处四年内者。结果,远至甘凉,近在浙江的都被送了来,平白多出不少冗务。”
对于各省情况,秦晋之地因为贫瘠,很多人不得不外出行商,能算是脚步遍及天下的一类人;此外浙江绍兴的师爷能算是一类人,走到哪里都是爷。
此外浙江人如同后世河南人一样,因为七山二水一田的地理条件,很多浙江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外出谋生。也闯出了名头,比如城里人喜欢招募浙江人当掌柜或家中门房,因为这类人有眼力,很会看人、做买卖。
这一点又关系到浙江地区的浓烈学风,导致科举无望的人外出谋生,因为识文断字,也做的多是体面活计。
至于为什么浙江人不像秦晋两省人那么遍布天下做买卖,不是不想做,而是不好做。除了一些地方天然有特产本地人云游天下售卖外,很多浙江人干不了遍及天下的买卖。
无关做买卖的能力,关键是武力问题。秦商、晋商子弟人人习武,这才有了在外安全的保障。没有安全保障,商人做的不是买卖,是送死。在个人武力方面,浙江人差了一些,在起跑的位置上落了一些。
当天下真正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时候,也就是浙商开始发力的时候。而眼前这世道,县城里还好说,野外稍不注意,一个外地人就会被地方豪强给阴了。
梁梦龙的抱怨,赵期昌只是笑笑,他更觉得这是梁梦龙的一种嘲讽,嘲讽潍县地方豪强欺软怕硬。
饮一口茶,赵期昌笑道:“我等没心思瞎折腾,地方乐意被我等折腾,那就折腾折腾。莫非,乾吉兄绝对有问题?”
梁梦龙点头:“有一些吧,我等过于滋扰民生。如今眼前正是农忙时,地方上白日在地里已够劳累,夜里又要来军营申报核查。若场面大了,传出去可不是好事。毕竟眼前是农忙,按规矩衙门都是要封门的。”
赵期昌挑眉:“是这样,可人家都不嫌忙,我等吃俸禄办事的人,又何必怕什么忙碌?兴许,人家只是借咱的威风,敲打敲打这类外人。”
这一点梁梦龙认同,很多地方豪强是明知故犯,将周边外地人送过来,有的因为对方反抗而强绑了送来,可能真的只是要找一个借口展现展现地主东道的权威。
赵期昌继续说:“不管他们图的是什么,只要我等立足安稳,不做那要挟百姓、良善之事,有司得知,也不会过于苛责。”
什么是权,能管人就是权。军队出营就如同猛虎下山,抡着刀子站在一旁就是威慑力,这就是权。很多军队被放出来办差,就跟跌进粮仓的老鼠一样,什么都要啃啃,吃饱了还要啃两口木箱子换换口味,什么事情该干不该干都要干一边,有的纯粹就是为了尝新鲜。
别人怎么做赵期昌不管,他可不愿意下面人胡闹给自己惹麻烦。所以抵达潍县快三日以来,还没闹出什么军士强买强卖,吃饭不给钱之类的闹剧。
有的军士到了外地,明明知道不该这么做,也知道军法的严峻,就是干一些吃个包子不给钱的傻事情来。不是给不起那个钱,纯粹就是想体验体验横行霸道的特权,仅此罢了。
谈话间,又有一人进来受审,双手被反绑着,看其衣着似是士子,梁梦龙见了又不得不挥手,示意帐中军士上前解去绳索。
这人倒是个硬脾气,躲着不让解,昂着脑袋叫道:“尔等借机欺压乡野良民,到底是何用心!不给学生一个说法,明日学生就去府里擂鼓喊冤!府里不做主,就去省里,还不做主学生就到京城去,在那承天门前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擂响天家登闻鼓!”
承天门即天安门,门侧设有登闻鼓,允许百姓从左右长安门进入,擂鼓诉冤。等于最高****部门,按例擂响后皇帝要亲自询问。我大清后,就取消这类干扰皇帝理政的措施……
梁梦龙见了也不恼,问:“你即自称学生,可有功名在身?”
“学生潍县秀才周是问也,阁下何人?”
梁梦龙略略拱手,笑的淡然:“区区不才真定梁梦龙,一举人尔。”
周是问瞪大眼睛,上下打量足足小他十几岁的梁梦龙,突然长叹一声:“让先生见笑了。”
梁梦龙提笔,道:“周生即有功名在身,为何也被乡野豪绅绑送了来?”
先生,即前辈的意思,你比我先生你岁数比我大的意思,是士林中对前辈的称呼,也是对有才能的人称呼,并不只拘泥于科举功名。可一个快三十岁的秀才,对上十九岁的举人,前途很明显的摆在面前,周是问不称呼一声‘先生’,等于是和自己名声过不去。
既然前辈是先生,那前辈称呼后辈就是‘生’,某某生就是如此来的。这个‘生’是敬称,也是一种略称。这也是‘生员’‘童生’一次的来源根本,生,也表示未来的栋梁之材,充满生命力和可塑性,区别于普通人。
所以梁梦龙先根据周是问的衣着打扮以平等的称呼‘你’来称呼,而不是上位对下位的‘尔’,其后得知对方有功名,又以前辈身份称呼周为‘周生’。
‘你’与‘尔’之间,缺的只是一个‘亻’罢了,这一缺可是根本性的。如犬戎从犬、北狄从兽、南蛮从虫,都是蔑称。而与华夏同源同种的东夷,则有个人字在其中。
东夷是凤文化的起源,黄帝之子少昊治理东夷时崇鸟,各部以鸟为氏,各官以鸟为名,图腾也是各种鸟。而此时的大明,朱家皇帝自诩祝融氏后裔,军旗是朱雀团纹朙字战旗,国家图腾可以说是鸟,而不是龙。
龙什么东西,只是天子的专门坐骑,是被天子御使的东西。就跟武官御使猛兽,文官御使禽鸟一个道理。只是引申后,成了代表天子的东西,进而由只能由天子驯服的恶兽,成为了祥瑞之兽。
所谓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就是周易中骂纣王是龙不是什么圣德天子天下共主,指纣王跟龙这种恶兽一样邪恶,属于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自然姬周起兵是正义的。
龙战于野,就是跟恶龙交战于牧野,其血玄黄则是恶龙的结局,那就是纣王****而死,被烧的黑漆漆,肉都被烤熟了泛着金黄……
所以不要觉得‘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很装逼,这八个字只是惜字如金的古人对殷商政权的讨伐,兼战争走势以及结果如何。
扯得有点远,可文化就是如此深厚,规矩就是如此繁多,每一样规矩都有典故在其中。不搞明白,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就成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