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端午日,下午时间。
三百五十余骑离开昌邑不久不到半时辰,人人面上裹着面巾防止飞尘。官道只是由地方维护、较为平坦的土路罢了,不是什么石子路,更不是沥青路。
甲骑簇拥,熟悉地理的陈明理纵马跟着赵期昌,尘土飞扬马蹄轰隆,指着不远处一座北边靠河乡镇大声说着:“家主,那是潍县东十里店!设有固堤店巡检司!”
固堤店顾名思义,起初聚拢过来的人都是维修河道的人户。在白浪河西边就是潍县,城池与河紧挨着,又处于官道三岔口,论繁华、人口比府治所在的掖县要重要的多。
而刚刚离开的昌邑县则是与潍水紧挨着,北边临海沿河设有鱼儿镇巡检司。两座巡检司足以封锁道路,毕竟这里已经是产盐重地。
固堤店巡检司,巡检带人去沿海盐场巡视,副巡检看着东边官道上尘土飞扬,远远望着不知来了多少人马,赶紧一把火将烽火点燃,狼烟高升。
固堤店四周田地此时一片金黄,这里相较于蓬莱气候稍热一些,又紧挨着白浪河,此时正是两抢关键时刻,抢收小麦后、翻地施肥后再抢种水稻。
而狼烟窜起,地里忙碌的百姓拖家带口,呼朋唤友就往镇子里跑。以为是山里的马贼来抢粮,惊慌跑着又骂着。
不多时便奔驰五六里地可见潍县城头上飘着的‘朙’字大旗,赵期昌勒马看着北边四五里地的固堤店,抬手摘了满是灰尘的面巾,咧嘴眯眼细细看。
固堤店是个镇子,有镇城与他那边孙夼镇类似,而巡检司有巡检司城,规模与百户寨类同。
“去,告诉他们官军办事,莫要耽搁了夏收。”
赵期昌一说,陈明理抢先应答,踹着马腹单骑离队,他的一帮老弟兄见了龇牙咧嘴笑着,人人拍马,去找巡检司的老朋友叙叙旧。
这是一个不算失误的失误,他已飞骑传令潍县方面,没想到潍县这边没有给巡检司通报。巡检司是地方稍微正规一些的武装,归典史管。大明没有县尉这种说法,有的只是行使县尉职权的典史。
随后全军下马,开始相互拍打、清理浑身灰尘,收拾仪容。
那边陈明理驻马巡检司城外,副巡检按着经验办事,独自单骑出城远远喊着:“五湖四海皆兄弟!兄弟从何处来?”
按规矩陈明理应该报上自家道上的诨号,然后根据实力收一笔保护费就算完事。每逢夏收、秋收时,山里闲散马户聚起来这么干一票,或者积年老匪、世匪也会出来干一票。
现在是勒索地方大族最好的时间段,没几个人会冒风险选择干仗,绝大多数都是固守待援,眼睁睁看着贼人在城外逍遥自在。
这种时候一般都是谈判解决,否则贼人抢收部分粮食其他的一把火给你烧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待走近了,那副巡检见了陈明理,顿时恼怒,又忌惮那边的大股马队,语气依旧不算友善:“陈三儿!莫非你也要落草不成?”
陈明理拍马而出,笑着扬起马鞭将这副巡检抽下马:“傅白虎,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老子是官军!误以为官军为贼也就罢了,可你却不思整顿军士防备,还这么出城与贼人讲交情?你他娘是朝廷的官,还是披着官皮的匪!”
打马围绕着落马,捂着脸低头还迷糊的傅白虎,陈明理说着又是探身一马鞭抽过去,傅白虎吃了一鞭怒视过来,陈明理笑着:“别心怀怨恨,我家将爷即将入城办事。赶紧带着大小人马入城,去迟了,当心军法伺候!”
说着,陈明理解下腰牌丢过去:“麻利些!”
傅白虎真的被打傻了,脸上、背上很疼,可他还是一脑门子迷惑。就是翻身当了官军也没必要这么急着翻脸呀!你当得了一时官军,还能当一辈子官军!
“贼人要动手!快救虎爷!”
巡检司城上也看不清具体,一人高喊一声,二十余名留守的凶悍盐丁纵马奔出,正在巡检司走关防的三十余骑护卫马队也被巡检司胁迫,不得已跟着杀出。
孟尚守心中很不乐意,也得出城助力。否则得罪了这处巡检司,以后这条路就不好走了,影响的是一个区域内的买卖。
跑出一里地,孟尚守急忙跳下马,神情关切:“虎爷?”
傅白虎狠狠一瞪,让孟尚守不明所以,傅白虎脸上伤口渗着血,疼得抽气、面容扭曲怪异笑着,阴阳怪气:“那人可是孟五爷好兄弟,登州卫的陈三儿陈三爷,这位爷好大的脾气呀……兴许,刚才是小的怠慢了五爷,见谅啊。”
可以挨打,但场面不能丢,傅白虎盯着孟尚守,点着头,龇着黄牙:“五爷既然有了大靠山,那小的也就不好高攀了。”
说着抬手抹一把脸上血迹,变成一脸的血。
孟尚守缓缓敛去笑容:“虎爷,咱只知道三哥应征成了捕倭军,旁的可不知。”
“你他娘的见过如此跋扈蛮横的捕倭军!”
吼一声,傅白虎说着挥手:“真的,以后我固堤店巡检司,惹不起五爷。还请五爷按规矩做事,别犯了我巡检司的规矩。”
傅白虎的考虑是有道理的,蛮横的官军他见过,重将、大帅的家丁一个比一个蛮横,吃几鞭子都是小事,惹怒了一刀下来卸你一条胳膊。陈明理如此蛮横、根本不管今后的退路,哪是什么胆小本份的捕倭军?
唔,这里虽然距离北曲山战场不远,可隔着四五百里,这位根本不知道登州卫捕倭军的战绩,更不清楚捕倭军背后站着的大神是道员朱应奎。
孟尚守眯眼,缓缓点头,不再言语什么。这一行买卖哪能按规矩做事?摆明了要翻脸断他财路,孟尚守还有什么好说的。
潍县东门城楼一侧,赵期昌环视俯览城中布局,一旁知县抬手四处指着城中各处街、坊名字,以及主要构成人员。毫无疑问,北城应该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也是需要保护的重点区域。
就如同登州城那边,赵期昌派赵显巡哨北城街道一样,不是派赵显去清查奸细的,是让他去保护北城的有钱人,为了避免麻烦罢了。
潍县的外来人口不少,多是游商、护卫或镖局之类的,这地方是登莱两府北大门,繁荣仅次于登州蓬莱县,比莱州府府治所在的掖县也还繁荣、热闹三分。
此时天色渐黑,等这知县说完,赵期昌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指着道:“南北东西分界,每条大街三什,这个差事交给田家兄弟来办。”
田亮点头,稍稍不满道:“将军,我田家儿郎也不是兔子、肥羊,何故捡些零碎军务予咱?”
赵期昌瞥一眼:“一句话,干还是不干?”
撇撇嘴,田亮负气拱手:“得令!”
一旁姓李的知县急了,问:“赵将军所部行军劳顿,可是要连夜清查?”
潍县的油水绝对比掖县的高,更不用看府里老爷的脸色,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当知县,自然也是底子稍硬的,自然也知道一些事情。
比如臬司副使贾应春将要升调陕西右参政一事,山东这边的参政基本上没什么军务职权,可那是陕西的参政啊!只要坐稳了,就是跟着蹭军功,那升官速度都是很快的。
赵期昌对着知县拱拱手道:“李知县,省里的意思就是如此急促。若无必要,本将也想让弟兄们睡个安稳觉。省里看重我捕倭军,我捕倭军自然不能给省里丢脸。劳烦李知县早早封闭城门,传令各乡搜查鞑虏奸细。”
对着赵期昌也拱拱手,这位知县也听出了送客的意思,说了两句话赶紧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赵期昌便继续说:“今夜先将西南这边扫干净,只要这里干净了,城里也差不多就没事了。赵显、陈明理分别负责南北,能抓活口最好,顺藤摸瓜我等也省事情。”
赵显、陈明理拱手:“得令。”
赵期昌点头:“那就休息一个时辰,待城中宵禁后,与三班衙役一同清查。另,今夜我就住在南城城楼里,有事情即刻来报。”
三百余骑根本没去城里溜达,而是从东门里头跑马斜坡上而上,骑着马在城墙上转了半圈,准备干粮或抓紧时间休息。
孟尚守见着了城墙上的捕倭军,心中有些不以为然,感觉没能入城是因为知县反对,被管制住了。他哪知道,赵期昌是担心军士买东西或谈话间暴露消息。他要对付的奸细并不是什么职业奸细,都是半吊子,警惕性没那么强。
甚至说不好,还有奸细会跑过来近距离观看内地军队在文官手里吃瘪。
城中西南角,孟尚守领着人租了个小院,正生着闷气。顾忌陈明理,以及私盐的主人,巡检司没有对这一批运输的私盐动手,下一回……不会有下一回,因为这件事情传出去后,盐商下面的各地管事,不会给他发单子。
潍县是登莱北大门,是经济运输的交通核心,也是各路人马的常规聚点,这里的牛鬼蛇神,远比登州府要多,而且临近青州府,更显得复杂。
孟尚守前脚租好院子,后脚陈明理就领着五十余骑过来采买。采买所需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赵期昌也觉得人手不足,准备拉一批人帮着干围追堵截的差事。
不需要这里的各路汉子冲杀在前,只需要他们不添乱,帮着呼喊两声壮壮声势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