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四更时号鼓响起。
宅中,孙孟娘给赵期昌穿甲,一套改装的小号鱼鳞绢甲。这是一种复合甲,表层是鱼鳞,中间是锻打折压棉布、纸浆用铜钉铆接,最里头是一层刷了七层漆的牛皮。整体硬梆梆,甚至可以立放而不会变形、散架。
这幅盔甲表面鱼鳞皆是黑漆涂抹,以紫色丝绢包边,整体就黑紫两色。
赵显已立在门前,一袭红边黑漆鱼鳞甲,戴着铁盔拱手,手中端着卷起的一叠纸:“家主,半夜巡哨军士所得。”
赵期昌结果一看,密密麻麻的地址、人名,只是微微点头,握着折叠纸大门,抬步站在上马石上,庆童按着马,赵期昌安稳上马。这是一匹枣红色优良战马,比赵期昌还要高。
抵达军营,赵期昌随即开始划分军务,这次只需要携带五日干粮与备用军械就够了。东西两处有左军、右军封锁,中军要干的事情就是顺藤摸瓜,将鞑虏奸细
故而也不需要携带大量军帐、粮秣,军队移动就跟搬家一样,自然速度很慢。可这回,就是在家里逮老鼠,自是轻装上阵。
二百骑军,三百步军尽数登车,大约寅时四刻,也就是四点日出时出军,一个半时辰后,还未到辰时,五百捕倭军已经抵达登州城东门外。
沿路一路行进,二百骑分作两队按着窝点一处处缉捕。在东门时,已捕获二十三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又战战兢兢,麻绳绑住手串成一串,还被脱了鞋子都光着脚跟着队伍行进。
东门外,钱知府下轿,穿的是居家服饰。赵期昌也打马上前拱手:“学生见过长青先生。军务在身,不便施礼,还望先生体谅”
钱知府拄着拐杖,看着那一串拖到队伍前的僧道、乞丐打扮青壮,问:“三郎,丽明那里点头,老夫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望入城后,小心行事,别影响士民生计,更不得冤枉过往行商、游人。”
赵期昌缓缓点头,拱手:“学生最快一日,最迟三日内给师尊、先生一个交待。”
钱知府颔首,扭头对着城头守将挥手,城中守军五百,都是卫里正军,守备将军自然不是卫里人,只是一个南直隶世袭卫指挥同知充任守备,论本职级别,比赵期昌低两级。
这守将抬起手还没挥下,下面卫里的军官就开始动作,嘎吱声中城门缓缓打开。
看着洞开的城门,赵期昌深吸一口气,一个能带兵入城的军将,看着眼前这个洞,心中的激动是无法让其他行业的人所能理解的。
文官定下的规矩就是一道膜,今天他将要攻破这道膜,让城里士民看看,捕倭军是怎么杀人的!
扭头,昂声道:“传本将军令!令赵显封锁北城、陈明理封锁南城。若有抗拒查询者、行为鬼祟不能自辩者,以通倭嫌疑论处,尽数拘入城北校场!若有持械反抗者,劝解无效一律就地擒杀!”
“得令!”
赵显怒吼一声,狠踹马腹右臂夹着大关刀,背插两杆黑旗策马奔入城中,身后百余骑三马并排,人人身穿褐红鸳鸯战袄披半身罩甲,背挂一杆黑旗,沉默纵马跟上。
城中街道各处路口已有县里、府里衙役值守,或打着铜锣还在进行布告,让城中士民静待。
而城外各处城门口,都有挑着菜准备入城买卖的百姓,或急着去县学、卫学的士子,三五成群等待着,抱怨着。
随后陈明理也是抄着一杆大关刀,咧嘴忍不住笑着,领着所部百骑驱入城中。
在城里骑军的作用就是更大强度的封锁街道,并机动游哨,为动手的步军提供支援。这都是次要的,保证奸细贼军不伤害城中百姓,才是他们的第一要务。
“传令六门守军,强闯出城者必是贼寇,一律就地擒杀!”
“步军三哨,先查南城以东诸客栈、低租外人院落!”
随着赵期昌一挥手,常信平、赵凤祥、颜植三人领着所部捕倭军皆穿青色红边宽大棉甲,背插一杆黑旗黑压压入城。其中赵凤祥所部弓手五人一组,还抬着长断不一的竹梯。
最后,赵期昌留下辅军担任的车夫百余人交给刘瘸子,他在二十一名甲骑护卫下,缓缓入城。
隧道一样的城门甬道里,赵期昌抬头看一眼黑漆漆的甬道顶端,扶了扶红缨毡笠,将一面仿三星堆的青铜鬼面具挂在脸上,只留出一对眸子。
南门大街上,沿街各家各户打开二楼窗户隙缝观望着,或者从门缝里观看,往常此时正是摊贩密集时,现在空阔一片。
府里与县里的两名捕头穿着宽松青袍,胸前白色补子就写了捕头二字,迎上来对赵期昌拱手:“小的见过赵将军。”
赵期昌举目看去,衙门里的三班衙役正规的是青色黑边制服,头戴黑色四方帽;临时工则是黑色白边制服,头上的四方帽少了装饰。
握着马鞭,赵期昌指着街道在左右,声音高昂:“本将已得到确凿消息,城中已混入鞑虏奸细!为防万一,通告全城,各处务必紧闭门窗以防贼人发难!”
又低头看过去,对二人冷冰冰道:“本将可不希望有贼子从窗户里射伤下面弟兄,且都明白了?”
“鞑子奸细?不是倭寇?”
县衙门的捕头诧异发问,赵期昌扭头:“呱噪!”
庆童上前扬起马鞭就狠狠抽下去,这捕头躲避不及脸上吃了一鞭顿时皮开肉绽,满地打滚哭天喊娘。
府里的捕头给下面人打手势,将那个倒霉的家伙拖下去,对赵期昌拱手,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拱手:“将爷的意思,小的都明白了。”
赵期昌点头:“明白就好,本该这类清查奸细的事情是你衙门里的事情。可这伙奸细屡屡伸手去本将那里探听军机,本将这才察觉这伙奸细来头不小。记住,这是你们的失职!务必将沿街各处封锁严密,还有衙门中人也不得随意走动。务必划分辖区,免得奸细夺了衙役衣袍,乘机溜走!”
急促的天鹅声在不远处响起,已经顺着竹梯站在各处屋顶、楼顶的弓手开始张弓。
赵期昌轻踹马腹,拐进东边胡同巷子。
后面庆童在马上俯身,盯着这捕头:“何总捕头,管好下面人,真让奸细溜了,可就是你们衙门里的事情了。”
这位登州府总捕头脸色苦了苦,拱手:“军爷放心就是,下面的弟兄,某信得过。”
庆童只是点点头,打马跟随赵期昌而去。
一处酒楼三楼楼顶,陈明心握着一枚箭羽处扎着红丝带的鸣镝长箭拉弦张弓,身边一排弓手。
八尺宽胡同里,赵期昌驻马看着一名被刀劈伤手臂的捕倭军在另一名军士搀扶下离去,问跟过来汇报的常信平:“怎么回事?”
常信平指着一旁倒在血泊,背后插着箭矢的乞丐与打散的挑子道:“老爷,这是奸细明哨,弟兄们一露面就慌张大呼而逃,已被射杀。还有一名卖货郎,是暗哨,弟兄们没防着。”
他话音刚落,两名捕倭军拖着一具还在抽搐、瞪大双眼的粗麻短衣货郎走过来。
常信平蹲下检查这货郎两掌、十指,细细对比,又一刀划破对方裤裆检查,还摸着小腿肌肉,抬头点着:“此人善骑射,纵不是奸细,却动手袭击军士,想来也非良人。”
赵期昌点头间,前头军士已经开始握着木槌破墙,头顶上已经占据周围制高点的弓手开始射箭,箭矢破空,不断有惨叫声、惊慌呼喊声,喊着号子破墙声陆续密密麻麻传来。
“发!”
张承甲左手持着藤牌斜举在前,目光看着破开的墙洞,右臂挥刀怒吼:“快发!”
十名刀牌手什长零散站在队前端着火铳,身后是挤得紧紧的刀牌手,这十名什长扣动扳机,一声炸响后,不知道打翻几人,所有刀牌手高举藤牌挡箭,顺着砸开的院墙一拥而上。
四周弓手以陈明心射发的红带鸣镝为指挥信物,转移目标压制反抗的奸细队伍。
很快,门被打开,赵期昌驻马门前,戴着面具一动不动,只是不时轻轻抚着座下战马鬃毛,安抚着战马紧张情绪。
不断有受伤的军士被护送出来,拖出胡同口在南门大街上装车,火速运往白家医馆进行救治。
没多长时间,张承甲也被拖出来,胸前宽大棉甲被一刀斩破,向外渗着血迹。好在里头还有一重与赵期昌一模一样的复合绢甲,刀伤只能说是破皮,但造成的脏腑震伤是难免的。
被人一刀劈翻,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被运到箱子里,不觉得伤口疼痛,只是感觉胸腔内难受压抑,又反倒觉得头晕耳鸣十分难受。
他躺在门板上,看着赵期昌,声音有气无力:“叔父!贼酋武技高明,家中赵显可破……”
说话间脸色白了白,很想吐出一些东西,可能是血,却也没吐出什么。
赵期昌只是对他微微颔首,一旁庆童挥手,两名捕倭军一左一右拖着斜立的门板,将张承甲运向大街。斜躺着,摇晃着脑袋,张承甲强撑着不适,咬牙坚持着,就是不敢闭眼。
没多久颜植血染衣甲出来,手中五尺长斩马剑满是血渍,抬头看着赵期昌片刻喘着大气:“将军!贼人还余三十多,却都通晓战阵之术,又是困兽死斗,极为顽强。我部刀牌手……难以支撑。还请将军速调援军!”
一旁常信平急促道:“老爷,贼人擅长混战,若刀牌手一退,贼人乘势掩杀,伤亡可就大了。”
战场上很难击杀一个着甲的军士,都是士气崩溃后才造成的大面积死亡。
刀牌手比长枪手轻便,赵期昌要打的是突袭、控制,可计划向来都是很好的,执行起来又是另外一码事情。
赵期昌点头:“那长枪手攻入,一队协助刀牌手,三五成组相互配合,另一队在前院结阵,万不可让贼人冲出。”
这是一所承租的前后两院布局,不断有奸细从后院翻墙,在翻墙时根本无力抵挡箭矢,多被射落。落在院外的,直接被守株待兔的军士擒杀,落在院内的,继续战斗不死不休。
捕倭军胜在人多,有了伤亡第一时间就能掩护拖下去救治,没几例当场阵亡,士气还撑得住。
后院中,常信平手握一丈二尺大枪进入,长枪手三五成组结阵,配合刀牌手立刻就将贼人压制。
城里这些人有的只是民间常见兵器,枪长不过七尺,怎么跟大枪对拼?就连弓弩,也是少的可怜。
可贼军头目的确骁勇,手握一杆加长朴刀,左右扑杀维持着战线。
随着长枪手杀入,捕倭军总算是刀枪配合形成一道齐整战线。也没过几个呼吸时间,弓手转移先后站在后院房顶、院墙上,人人张弓等待。只有几名射术过人之辈,还在不时射箭干扰贼军。
十余名长枪手终于换位组合在一起,一起持枪围杀,足足七八杆枪刃扎穿贼首腰腹,留着八字胡的贼首手中已经钝刃、满是血渍的朴刀坠地,弹了弹。
喘着大气,常信平抽出腰刀,将跪下吐血,瞪目望他,面容满是狰狞的贼首一刀抹下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