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赵凤翼夜宿前院正房,雨势自入夜后渐息。
盘坐在火炕上,一旁窗户撑起,昏黄灯罩旁,赵凤翼在提笔书写今日见闻,以作记录。
没多时门被推开,张承甲撑着伞,让开身子在一旁收伞,赵芸娘抱着一床新铺盖进来,来到炕边:“叔父担心兄长不适应,三房这里简陋还未置办舒适居舍,说是让兄长见谅。”
赵凤翼起身帮着铺新被套,也笑着:“哪有吃不了的苦?前年为兄入京时投宿山东义馆,夜里别说棉被,就连热炕都无,还不是咬牙熬了下来?”
各省在京师都设有义馆,是给初来京师的乡人服务的,方便大伙相互帮助、提携,主要服务对象是士子。不仅提供吃住,也为一些客死京城的老乡做些收敛、入葬的事情,兼义舍、义墓的作用。
此外还有相互证明彼此是真人的作用,大明朝也需要你证明你是你自己。
兄妹俩一个嫡子,一个庶女,打小感情也只是寻常。赵芸娘坐在炕边,低头:“兄长在京里,想来也吃了不少苦。”
赵凤翼狭长双目眯着,摇头:“其实也无须在意,这不是健全回来了么?”
说着他又一叹,其实其中的清苦只有他知道,各种国子监内组织的踏青、宴会,都与他没关系。国子监里就三种人,一种是前程远大的教授以及前来讲学的翰林、詹事府官员。余下两种,一种是各省选拔出来的超高质量种子,还有一种是高官子弟。
赵家世袭五品职务,勉强是有那个捐监的资格。他这种捐出来的监生也不少,可其他这类人都是家里有钱的,来捐监生纯粹就是镀金、结识人脉的。捐监以后,赵家大房元气大伤,赵凤翼没钱,才情也不出众,日子自然也算艰苦。
基本上,在京师快三年的时间,他就是独来独往,被监生同窗们很容易遗忘的那类人。
随即,赵凤翼咧嘴笑笑:“虽不知叔父走了什么路子,但现在真的熬出头了。”
说着他看向张承甲,昨夜、在今天来的路上,张承甲非常的拘谨,基本上没说什么话。露笑,赵凤翼问:“明日三房家中会议,我准备旁听后就去即墨拜见父亲大人。不过一直还不清楚妹夫近况,不若给为兄说说。毕竟你是大房的女婿,留在三房做事,外人对父亲大人也会说闲话。”
赵芸娘急忙道:“兄长,夫君留在三房这里做的也是正事。夫君与叔父的交情你也是知道的,何况父亲大人在即墨给朝廷做事,任用亲人会让人说闲话。若夫君去即墨那头儿,做下功劳,父亲大人也不好升赏。”
她担心张承甲嘴笨说话得罪赵凤翼,毕竟张承甲现在跟着赵期昌混,在这个家里,的确是一种对大房很不利的风向标。
赵凤翼听了不发表意见,看着张承甲:“妹夫与叔父大人交情莫逆,听小妹的意思,似乎叔父大人提拔妹夫,不怕人说闲话?”
张承甲脸憋得红红,仿佛他就是靠女人混饭吃一样,开口:“大兄,小弟终究是卫里人,在卫里做事也方便。”
他世职百户,现在还是百户,不过差事是白石堡管事百户,此外还充任捕倭军总旗队官。
赵凤翼脸色还是一如既往,没有一丁点变化,说不上热情或冷淡,在京三年透明人的生活,已经磨去他太多的喜怒情绪:“妹夫,我的意思不是指其他。而是三房也不容易,叔父大人眼前管理的事情那么多。父亲大人不方便提拔妹夫,叔父大人这里自然也不方便。我的意思是,换个地方。”
张承甲脸色依旧红彤彤,赵芸娘也显得尴尬,张承甲道:“大兄,跟着叔父大人,小弟不图升官,只是想先混日子,学习经验。叔父大人能领军,小弟也能。”
“混日子?”
赵凤翼听着心里不舒服,缓缓道:“我不想太多插手你们两口子的事情,现在我就这一个妹子。混日子也好,只要日子过稳,该拉扯的我这当兄长的不会不管。只是希望你多读书,叔父大人年纪虽小,可读的书不比我少。”
张承甲站在那里也不行礼应允,若能读进书,他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反正就是读不进去,不好当场明说,也不好假意应承。
赵凤翼眯眼:“随你吧,我只能给你一点忠告。多少人都以为领军打仗风光,实际上这路子不好走。我不希望你做危险的事情,安份过日子,日后你们两口子自有好日子过。犯不着冒险,若是你点头,家里的酒楼就交给你打点。”
张承甲闷声道:“大兄,莫要将人看扁了。”
赵芸娘秀眉浅皱:“大兄,夫君有夫君的志向,强人所难终究不美。”
赵凤翼轻哼一声,道:“叔父的本事大的没边,不是他和叔父从小玩过泥巴,就能有叔父一样本事的。家里的事情,军事有父亲、叔父二位,五十年内不会有事情,为兄谨慎行事也能在官场熬三四十年。文武两路都有人撑着,家里缺的是做买卖的人。”
他已经看明白张承甲的心思,他不愿意自己的妹子以后当寡妇,继续说着:“这事就这么定了,叔父大人也不会反对。此事,我到即墨后自会与父亲分说。酒楼未来十年收益给你们两口子置办家业,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好。”
又扭头看着置气的张承甲,赵凤翼道:“不是我将你看扁,而是家里要留一条后路。从戎打仗,风险难定。我可不希望有朝一日,家里男丁都捐躯报国。你今年也就十八,二十八从戎又不迟,生下子嗣后,再从戎有何不可?”
咬牙,张承甲道:“大兄,我是你赵家的姑爷不假,可不是倒插门的女婿!”
说罢,拱拱手,转身大步离去。
赵芸娘扭头看一眼离去的背影,急忙解释:“兄长,夫君是个执拗脾气,回去后小妹劝劝他,别为了这事置气伤身。”
搓着脸,赵凤翼道:“芸娘,你也别为这浑人说话,为兄还犯不着与他怄气。叔父傲气那是有傲气的本事,他是被三房变化迷花了眼,也想着创立家业,心中也有了傲气。这本是好事,可他是我妹夫,我不能看着他做危险的事情。”
赵凤翼说着一叹:“家里欣欣向荣是好事,可这么大的家业,必须要留一条后路。你们两口子就是大房的后路,三房的后路我今日也见着了。”
说着眯眼回忆,二房过继权已经落在三房手里。他今日见了五郎、七郎,七郎活脱脱的就是个小阎王,以后的路子只能是从戎。五郎懂事稍早吃够了苦,也学会了赵期昌谨慎的一面,估计未来过继到二房的将是五郎。
而二房,看赵期昌对五郎的教育,则是经商,不会卷入家中军政小圈子。毕竟赵家今后二十年只要不出意外,绝对能成为登莱高门。这种高门在风暴中站错队,没有历史底蕴,绝对一死就是死一批人。所有与军政沾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目前五郎、七郎在道观认字,家中两位幕僚里,白庆丰教导五郎学业,而卫里出来的李羡更擅军事,则负责教导七郎。赵期昌都早早给三房留了后路,赵凤翼见了不得不为大房留后路。
他虽然还有三个堂兄弟,可一个个的都被军功迷花了眼,昨夜他一劝也是如此模样,谁都不肯为家族未来而牺牲自己前程。看起来张承甲更势孤一点,赵凤翼便打定主意,要逼着这个妹夫脱身,去做一个本份的买卖人,留一条后路。
“后路……”
赵芸娘呢喃一声,低声道:“兄长的意思,芸娘是明白了。”
家中前景明朗,所有的家中子弟都在认真做事想要出头,没人愿意放弃自己的前程而成全族里预防万一的后路。她也想张承甲出人头地,也想风风光光过日。可仰人鼻息过日,只要赵凤翼做通大房、三房掌事人的工作,那她们夫妇也就只能眼睁睁错过家业奠基的黄金时间。
赵凤翼缓缓点头:“芸娘,叔父今日对我说有付出就有收获。如今家中子弟人人奋勇争先,他争不过姓赵的。眼前,谁能搁下自己前程为家里着想,那以后家里站稳了,自不会遗忘今日的选择。我大房子嗣不盛,芸娘就多多担待吧。”
赵芸娘起身,苦笑:“今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那兄长早日休息。其实如兄长所言,过安份、殷实的日子,也是一件好事,很多人求都求不来,该知足了。”
赵凤翼转身下炕踩着鞋子送赵芸娘出门,脸色也难看:“芸娘,难为你了。”
勉强一笑,赵芸娘摇头:“不碍事的,细细一想也是一条好路子。”
送出门,房檐下不时滴下几滴水,寂静中噼啪水珠声格外清脆,赵凤翼道:“好好过日子,家里人健康无灾,其实是我最大的夙愿。父亲与叔父要做的事情,为的还是子孙日子好过。我在京里时,常常在想自己未来,可能与赵普益一样,做个族学先生。家中际遇变化之大,也出乎为兄预料。但为兄始终想着的,就是希望家里人健康、和睦,日子安堵。”
赵芸娘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是什么,想到早死的姐姐,也不由落泪,啜泣点着头。
赵凤翼想到的不仅仅是那个命运不幸的大妹妹,还有他的亲娘,看着那两串泪水,不由一叹,一口白气出现,抿嘴强笑:“芸娘,好好过日子吧。”
赵芸娘取出手绢擦拭泪水,也强笑着:“兄长求的是家人平安,父亲求的是家族兴旺不看人脸色。而叔父那里,求的是逍遥过日给人摆脸色。家里各处求的是出人头地,兄长为我夫妇着想,这其实也应该是小妹所想的事情才对。是小妹此前贪心了,如兄长所说,该知足了。”
赵凤翼抿着嘴,看着赵芸娘撑着伞离去,右臂倚靠在门框上,他斜头看着黑漆漆的夜空,缓缓闭上狭长双目,思索中,眉头不由皱起,又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