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期昌以官职压人,会议进行的很顺利。
此时卫里一千五百捕倭军分作三个小编制千总大队,按着军中规矩,赵期昌所部职位最高,掌握卫里捕倭军指挥权,同时本部所在也就是中军,应该用赤旗为号。
可军服整改麻烦,赵期昌所部五百捕倭军依旧编为黑旗总;戚继光操训、直属于卫里驻扎在中所进行操训的赤旗与白旗两把合并,加上王家组成赤旗总并由王文泽担任左军千总。张茂所部包含部分赵家大房捕倭军、刘家、田家所部,编为青旗总为右军,负责防御滦河口备倭城。
在当初划分军制时,卫里取消战时各类镶旗辅军编制,以白旗为辅军指挥信物。毕竟白旗这东西制作简单,不似各类镶旗制作起来因为染色而显得麻烦、高成本。
各地军队看着内部以五色旗为信物,可还是不一样。阅历丰富的军将,不看军士负章,光看对方旗色乃至是军服就能确定对方来源。
虽然都是褐红色鸳鸯战袄,因为染色水准不一,军士着装风俗不同,根据军服判断其归属,实际上也不难。一些有特殊荣誉的部队,旗帜也不同,会拥有朝廷赐下的星宿旗作为荣誉体现。
光登莱地区,春夏之际,捕倭军与即墨三营军士穿的都是鸳鸯战袄,可彼此还是有一点差距的。比如登州卫捕倭军的衣料染色深厚,不似即墨三营军士军服染色浅白。地方更偏远一点,比如西南军队的军服颜色会整体偏向深暗,因为各地风俗不同,军服主色褐红不变,各种配用的辅色、用的花纹也有差距。
最大的反差有时候也挺明显,光就鸳鸯战袄,两个省的军队站到一起,一眼就能看出来。而边军体系又自成一路,反倒很少成建制穿鸳鸯战袄,哪怕是边军体系的墩军,穿的也是罩甲、棉甲居多。
为什么朝廷不严格统一各省、各体系军队的制服?原因非常简单,这是战时需要,只有军服有微小差异,才能认出军士身份。方便指挥是一方面,揪出一些害群之羊或者预防奸细才是更为重要的原因。
至于这场缉捕行动,王文泽督率左军赤旗总封锁卫西各处路卡,右军青旗总友张茂率领堵住东边,负责缉拿的则是赵期昌所部的中军黑旗总。
不需要保密,赵期昌需要的只是将风声放出去,让各处有个准备,不要因为他调动捕倭军而乱了手脚。
比如县衙门这边,就不太好打交道。
与钱知府交情再好,也只是私人交情。登州城这么大,钱知府是一府之主,但也就那么回事。做事要顾虑同僚的想法,施政要考虑地方大族的意见,不可能因为他是知府,他就能按着自己的心思做事情。
赵期昌独力就能缉捕那些人,他只是不想行动太过突然,引发城中各方面误会就不好了。所以他需要一个正规的衙门、渠道将消息散出去,免得他动手让太多人愕然,进而抵触他。
没人喜欢一个握着武力,还做事不打招呼的邻居。
在卫衙门下了******后,赵期昌这才慢悠悠回自己的地盘。
当夜消息就在城中传开,捕倭军又要查倭了,城中士民这回没有因为倭寇的消息而慌乱,预测着捕倭军会有怎样的胜利。
可府衙门受不了,派出附郭的蓬莱张知县连夜去拜访赵期昌,询问具体事情。赵期昌自以为做的够体贴了,动手前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把消息传出去,可知府衙门还是不满。
任何的军事行动都是敏感的,去年十月的封山查倭,朱应奎那么高的地位,还在省里、各处做关系,准备了近月时间才开始动手。现在又有军事行动,真不是赵期昌想干就能干的。
夜色下,赵凤翼终于回到阔别两年的登州城,骑着驴子走在菜市大街上,心中感觉非常奇妙。
怎么说呢?城里各处建筑、人户并无大的变动,可赵凤翼看起来,一景一物乃至是人,已经不似记忆中那么熟悉。
正好看见一伙卫里人挎着刀剑,肩上搭着长枪,还背着换洗衣物、铺盖结伴出城,看那神采飞扬仿佛要去吃肉一样的高兴劲头,更让赵凤翼有些荒唐感。
什么时候,摊派军役后的军户,有了如此心气?
“喜童,去问问一个个出城作甚。”
赵凤翼扭头说着,左手握着瓜子,还磕着。刚才那伙军士中类似头目的人他觉得面善,应该是王家的人,想问问情况。
他一点都不累,其实正午时他就抵达了登州城,只是与一帮同科返乡的进士在城北吃酒,睡了一个下午觉这才急匆匆往家里赶。
他身后一名牵着骡子的青年应一声,小跑上去呼住七八名捕倭军,颇有些得意介绍自己:“兄弟是城里赵家人,我家老爷乃是都司府指挥佥事赵将军。”
一名留着淡淡八字胡的捕倭军什长上下打量喜童,笑着拱手:“原来的大赵将军的人,可是有吩咐?”
作为赵凤翼的亲信书童之一,喜童也是了解家中情况的,笑着拱手还礼:“不敢,小的随小爷归乡。见卫里弟兄这出征模样,家里小爷不解,可是卫里又有事情要做?”
奇怪看一眼喜童,这什长笑道:“还不是你家小赵将军的意思?听上头人说似要清查倭寇,给弟兄们活动活动筋骨。怎么,兄弟竟然不知?”
喜童笑容更甚:“这不是才从京里回来么?连家门都还没进呢,怎知道三房老爷的心思?”
这什长敛去笑容,点头:“京里来的?应该是赵家大房小爷的长随?成了,这天色也不早了,咱弟兄还要去中所报备,告辞。”
喜童诧异看着一帮人离去,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北城外饮酒时,他可是知道为了迎接近二十来年登州城第一个进士,连游街的事情都定下了。怎么,卫里人似乎不待见自家公子?
另一边,一名伍长将巷子口等待的三名部伍摆手招呼过来,询问:“大哥,怎的这般生分赵家公子?人可是新科进士……”
什长是王道胜,由于军余身份先天不足,只是升了个什长。王道胜朝地上啐一口,道:“刚才咱就瞅着这位赵家小爷了,故作没认出,没想还派了长随过来问话。”
扭头,看着自己表弟,王道胜声音不低:“记住,王家是王家,赵家是赵家,赵家家里的麻烦才开始,咱王家没心思卷进去。”
周围聚齐的一什捕倭军都是王家子弟或姻亲子弟,一个个相互瞅着,其中一人道:“十七哥,可是家主那里的意思?”
王家是王家,赵家是赵家,这话听着让这位王家子弟心里头有些莫名的难受。在北曲山战事中,赵家黑旗把,王家镶黑旗可是并肩作战,杀出来的情分。这话听着,好像这兄弟情分会发生变化。
王道胜望过去点头:“家主月前就打了招呼,防的就是这位小爷回来生事情。咱王家没心思为赵家家里事情去折腾自己,只要知道,咱都听家主的,家主听赵家大房老爷的就成。眼前赵家大房主事的不在,听三房就好,没必要与这位进士老爷打交道。”
“可……听着糊涂,图啥?”
王道胜有些无奈一叹:“俺也不知图啥,反正家主就是这个意思。先听大赵将军的,再听小赵将军的。别忘了根本,咱弟兄都是捕倭军,吃饭全在刀枪上,与进士老爷不是一路人。”
赵家可能的内斗,最忧虑的除了赵鼎明外,就是王文泽。
赵期昌的意思也很明确,赵鼎明活着,那就是登州赵氏的掌舵人;王文泽更是屡次表示,他只听赵家的。
一切都是因为赵凤翼的进士身份来的太过突然,捐钱买的监生能参加乡试,考中贡士已经让赵鼎明喜出望外了,这回又捞个进士回来……怎么说呢,他一直希望儿子能中进士,可现在这个进士打乱了家中布局。
武力上,赵家今后掌舵的必然是赵期昌,辈分、功劳、威望也摆在那里,也合情合理。赵鼎明的安排是儿子落榜后拉到家里,负责搞族学,以培养家族后代为主要人物。这样在他孙子辈,凭着儿子攒下的家中人脉,说不得还能从三房手里拿走掌舵权。
可偏偏,一个买来的监生,考过乡试拥有贡士身份,还一路杀到进士高位。这就让赵家内部发生了变化,在年纪上来说,赵鼎明之后有两个优秀的继承者。
对于各地高门来说,一个进士身份不算什么,对于赵家而言这是破天荒的大事,给赵凤翼带来了太多的威望,堪称开脉、立门风的功绩。而赵凤翼又是大房嫡子,按着赵家此前五代人的规矩,赵凤翼成为掌舵人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可赵期昌会不会对侄儿低头?若赵凤翼硬要抢,赵期昌又不低头,那赵家将会彻底分家,再无大房、三房的说法。
这一切冲突起因都聚在赵凤翼一个人身上,他不争一切都好,若争则赵家分裂,大好基业一分为二,平白让人笑话。
至于赵期昌是否退避,卫里人都是看着赵期昌长大的,那么艰苦过日子都不愿屈身过继到大房,此时一路走来都是靠杀人铺路,这样一个少年自然心高气傲。让一直没低过头的赵期昌低头,卫里人都知道不可能,赵鼎明自然也知道不可能。
可赵凤翼也是,以买来的监生身份一路劈荆斩棘杀出进士高位,这样一个心思坚定、未来一片大好的青年,怎么可能对赵期昌低头?
王文泽已经看到了赵家分裂的可能,赵家子弟可以一分为二。与赵家世代姻亲的王家可谓是与赵家休戚与共荣辱一体,王家决不能因为赵家分裂就跟着分裂。
赵鼎明奈何不得赵期昌、赵凤翼,王文泽又有什么办法?
只能凝聚家中意志以不变应万变,只要赵鼎明还活着,那赵家就不会分裂。那王家就听赵鼎明的,再听赵期昌的,很明显的表态,也用实际行动警告赵凤翼,让他不要由着性子来,让他好好衡量。
让赵凤翼明白,你若争,争到的也将是一个空壳子,还平白遭人耻笑。
那边赵凤翼听着喜童述说,浓眉皱着,狭长双目上单眼皮罩下,半眯着。他不记得王道胜是谁,也不确定王道胜到底是哪一家的,只知道这是卫里人,还是面善的旧人。这样一个人,听了喜童自报家门,却转身就走。
一种失落、被疏远、被恶意满满的敌视感觉,浮现在赵凤翼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