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期昌要问的问题并不大,答案是现成的。
戚继光苦笑:“你倒是机灵,这事咱硬要收,以后换个卫佥事,还不是你赵家的?规矩如此,咱也没奈何。”
赵期昌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说,是他在挖卫里的墙角,偏偏还是大伙认可的规矩。
长叹一声,戚继光道:“各家都有各家的苦楚,你赵家还养着家丁,不算辜负圣恩。白石墩那里你要开荒,那就开吧。咱只有一点要求,十五名军余凑不齐,务必要将十五名墩军凑齐。就怕上头不明查来暗访,否则到时咱也不好说话。”
赵期昌点头:“九月前,会凑齐十五名墩军。就是军械方面,差一些,卫里给的少了一些,不支用度。”
戚继光点头算是认可这个承诺,说:“军械事情自有说法,你既然挺身出来,咱也不好让你空手去。”
说罢,老仆进来双手捧着一口刀,看造型,赵期昌眉头一拧:“日本刀?”
瞅到赵期昌左脸颊的刀疤,戚继光神色严肃接过刀,抽出一截盯着光滑明亮的刀身,道:“就是日本刀,轻便,适合你现在用。寻常刀剑,对你而言重了些。日本刀好用,劈砍威力大,给你这刀不是让你杀敌的,而是护身之用。也望你别被迷花了心思,莫忘了家仇血恨。”
赵期昌探手,接住刀双目眦圆眼皮跳着,右手五指捏合握住鲨鱼皮刀柄,缓缓抽出来,打量着刀身弯曲,刃长两尺,刀铭刻着‘备州长船宗三’的日本刀,嘴角翘起:“拿戚将军一口日本刀,以后还戚将军百口。”
点着头,给赵期昌添酒,戚继光笑道:“好志气,咱等你百口刀。”
归刀入鞘,赵期昌放在一旁,端起酒盅突然问:“戚将军,怎么会有日本刀?”
一同饮一口,戚继光笑道:“家中有十二口日本刀,有朝廷屡次赐予先严的,也有泰山大人送的两口,还有两口是友人所赠,这就是其中之一。”
“这么多?”
赵期昌皱眉:“听说倭寇闹事以来,朝廷与日本国的堪合贸易还在继续?”
嘉靖二年六月十五日,日本大名左京兆大内艺兴遣僧宗设来贡至宁波,而右京兆细川氏也遣使瑞佐与明商人宋素卿至宁波。按旧例,凡番贡至,阅货、宴席均以先至者为序。宋素卿重赂市舶太监赖恩,瑞佐虽后至,却先验其货,宴席又坐宗设上首。
大内氏的使者僧人宗设不服,与瑞佐忿争仇杀,拿人手短的赖恩又暗地给瑞佐兵甲欺负宗设。
宗设这个外交僧于是聚众毁市舶司嘉宾堂,劫掠东库,并以搜索瑞佐为名,杀掠至绍兴府,袭杀总督备倭指挥刘锦、千户张镗,并绑架指挥袁琎、百户刘恩。又自育王岭杀至小山浦,杀百户胡源,肆掠宁波,夺舟而去。
事后,宋素卿、赖恩皆伏诛。但与日本的贸易,也进入冷却时间。
嘉靖十八年闰七月,朝廷认可的日本国王,也是日本征夷大将军源义晴即足利义晴派遣贡使至宁波,请求重启堪合贸易。
次年,得到许可便派遣贡使硕鼎朝贡,硕鼎要求明廷给发嘉靖新勘合,同时请归还嘉靖二年贡使宋素卿没官贡物。言官皆论不可,皇帝命礼部会兵部、都察院会议。部院议定:宋素卿货物已入官,俱不许还;以后贡期及贡船如违例,则阻其回国;饬令沿海备倭衙门加强戒备,以备不虞。
没收了的东西,就没还回去的道理。民间多有传闻,说是不许日本人朝贡才有倭患,赵期昌也不清楚具体,想要弄明白。
“堪合贸易停了一阵,细川氏与大内氏在市舶司闹的事情让朝廷脸上无光。如今恢复,日本国时有进贡,按制十年一次,有时也会密集进贡,每次两三千口刀。在京里,日本刀不稀奇。”
戚继光说着又笑笑:“日本国进贡也就那么回事,没人稀奇那穷乡僻壤的破烂东西。朝廷要的只是日本的刀,其中名堂可多了去。”
赵期昌拱手:“还请赐教,咱就想不明白,倭寇烧杀沿海,怎么就不停了堪合。”
戚继光点头继续斟酒:“太祖祖训,日本狡诈阴滑不可信。其国进贡也非表示忠顺,图的还是回赐恩赏。这就是一场买卖,朝廷要的是日本刀,非要仗日本刀之利,为的还是减少日本本国武备。”
担心赵期昌弄不明白,戚继光补充说:“就是拿国朝的铜钱,买日本刀,让日本人无刀可用。又因日本刀成了国朝各处摆设观赏之物,为了多卖钱,日本造的刀越发的华丽,却不怎么耐用。”
“具体买卖过程咱也不清楚,听友人言及,似乎是我大明用铸造的铜钱买他们精心打造的刀,一口刀还不到一贯五。”
赵期昌明白了,原来为的是降低日本那边的刀数量,似乎还有故意影响那边造刀理念的心思,让日本人点歪了技能树。
便问:“将军似乎看不起日本刀,可倭寇之害扰的沿海军民不安生,谈虎色变……”
轻哼一声,戚继光摆手做不在意模样道:“三人成虎,自己吓自己罢了。你是不知道具体情况,我大明最精锐的边军在北防备俺答、小王子,这都是控弦数十万骑的真老虎,倭寇算哪门子的虎?”
“再说,倭寇多是零散袭扰,沿海官军调动不便,拳头虽大,也打不着蚊蝇。也没什么好说的,本官在登州一日,倭寇敢进犯,就别想大摇大摆回去。”
戚继光说着长叹:“其实,沿海备御海防卫所都落魄了,若能吃饱喝足,操练得当。区区倭寇算得了什么,来多少宰多少。”
谈完倭寇,又谈北边的俺答。基本上是赵期昌发问,戚继光很尽兴的讲述自己的见解。
在他看来小王子混不下去了,去了东北那一片躲避俺答。
至于俺答也是个穷鬼,屡次寇边为的还是求取大明马市贸易的许可。可哪有放开马市贸易养虎为患的道理?
在戚继光看来,拖下去就能耗尽俺答的心气,乃至是耗死俺答。
他的父亲戚景通是神机营副将下来的,回乡后关起门来教导戚继光,戚继光的眼界继承他父亲,与中枢高级将领的眼界是相差不大的。
赵期昌感叹,在这个信息封闭的世道里,有个好老子实在是太重要了。
摇摇酒壶,戚继光吧嗒吧嗒嘴:“没了?”
酒劲上涌,赵期昌揉着眉心也傻乎乎一笑:“是没了。”
“茶也是一样的!”
戚继光端起茶碗饮一口,继续说:“还有西域那边,吐鲁番的满速儿掠走忠顺王,哈密番被满速儿打下。他求的是什么,还是与我大明的贸易。不给,就打肃州。等国朝缓过一口气来,这些跳梁小丑一个个都跑不了!”
卫里好多人或许根本不知道吐鲁番在哪里,可赵期昌知道,见他能听明白自己说什么,有基本的大局观,戚继光恨不得将自己对北方、西边、西南,东南沿海等等边患见解都说出来。
一个能听明白的人,能让戚继光获得一种认同感。
别说吐鲁番,有的人连肃州是哪都不清楚。不像赵期昌,醉醺醺还能问一句:“肃州?酒泉?山丹军马场那边?”
“是酒泉,山丹军马场在河西走廊,归张掖。”
戚继光停下来纠正,继续说:“听说西域那边天山以北瓦剌四部在混战,天山以南,就大唐葱岭那一片,也有蒙古部落日渐强盛。总之,咱这些领兵的,以后有的是饭吃。是我等之幸事,也是不幸。对国朝来说,更是大不幸。”
赵期昌摇头:“不不,对国朝来说也是幸事。这么多贼子虎狼环视,才说明咱占的是风水宝地,咱老祖宗厉害,就占了这顶好的,人见人馋的好地方!况且,战事不绝,才不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戚继光怔了怔,点头:“是这个理,刀子常用,才不会锈。”
老仆这时候领着侍女绿裳进来,老仆轻咳两声,戚继光反倒疑惑看过去。
绿裳对赵期昌歉意笑笑,附在戚继光耳旁:“老爷,夫人传话。”
“唔,她又有何事呀?”
“也没什么,就这样,咳咳两声。”
声音压的很低,赵期昌就听到咳咳两声,疑惑看着戚继光。
戚继光挥退绿裳,笑道:“赵百户,这时辰也不早了,改日等咱巡视各所时,再去白石墩寻你畅谈。”
“一切都依将军,下官酒量不好,再不走,恐怕要出丑。”
赵期昌摇摇晃晃起身抱拳,门外一直听他们天南地北扯得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庆童进来,搀住赵期昌,戚继光拿起日本刀递给庆童,搀着赵期昌另一边,出了门长呼一口气:“痛快!赵百户做个百户屈才了。好好干,三五年内倭寇不来送军功,赵百户也足以当个操守官。”
“官不官不重要,只要咱能吃饱喝足杀倭寇,怎么着都成。”
寒风扑面,赵期昌嚷嚷一句。
戚继光在给他封官许愿,就是坚定他的心,让他熬住白石墩这段日子。白石墩那地方,戚继光都觉得自己熬不住。
搀着赵期昌到大门口,戚继光道:“文官不贪,武官不怕死,何愁国事不宁?但杀敌报国,也要图个光宗耀祖。赵百户,多保重。”
赵期昌点着头,戚继光又怕他轻生与倭寇死磕,不言语,摆摆手,与庆童走了。
关上门,戚继光赶紧往后院跑,让老仆仰天长叹。
胡同口,赵期昌看到白庆喜缩成一团冻的跳脚,酒劲上来高声笑道:“小白爷,这又是何故?”
白庆喜搓着手,啐一口到地上:“爷出不去,****的堵在那,强闯就要办爷一个犯禁的罪!”
在胡同口,赵期昌扭头向南,看到街口三名军士在那里拄着长枪闲聊,还对他笑。
扭头又看看北边,这里直通北门,门前军士分成两堆聚在一起打牌,还有衙役的身影在,明显是一条死路。别说白庆喜,赵期昌也走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