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日正午,白石墩,朝阳南坡。
赵期昌提着一杆缴获的兵器来到正殿,正殿此时只有墙壁、神像,顶上搭的还是草棚。
这是刘豹子的兵器,一杆让赵期昌很疑惑的兵器,杆是上好的雕花槊杆质地、光泽如金玉,而刃部则像一块灵牌。
整体上多处可见金银鎏饰,或堑刻花纹,是一杆质量上乘的同时,也非常美观的兵器。也只有历史上那些将门,才会在自家吃饭的家伙上弄这么多花样。
可兵器整体上没有任何字纹可以表明这东西来历,估计也是宝贝,赵期昌这里也没人会使这类兵器,所以他拿来了,准备供奉在殿中,彰显武名。
此时正殿中,老道士研墨勾兑着颜料,陈明心则握着小刷,端着颜料认真给神像上新装。
跟着赵期昌进来的虚平先行几步,拜倒在老道士身前两步外:“弟子栖霞观虚平,拜见青阳叔伯。”
老道士研墨,声音缓缓:“栖霞那边不好立足,苦了你们这一脉了。观中上下,可好?”
“回师伯,一切都好。真字辈有入门八人,外门十三人,俗家弟子二十七人。”
老道士这才走向水盆洗手,甩着手上水迹笑道:“这就好,且起来吧。这处道观,日后交给你打点老道也放心。”
虚平起身,挽了挽袖子,老道士笑着颔首,虚平才走过去研墨。
赵期昌这才捧着黑布包裹的兵器上前:“师尊,弟子从匪首刘豹子处缴获了一样兵器,看着来头不小,想着列入观中,扬我真武一脉威名。”
老道士提起兵器,摘去黑布套上下打量,笑道:“铁杵,这可不是寻常人能用的兵器。”
说着敲击槊杆,又弹弹铁牌,缓缓点头:“这是宋初五代十国时期的兵器,所料不差,应该是王氏一族的。”
宋朝的重甲军制导致辽国、金国乃至蒙古都有大量的重甲部队,所谓的蒙古弓骑放翻西夷各国联军是不正确的,人家是重骑开凿,正面打崩对方。
而宋初五代十国时期,武人当政,将盔甲演化推向一个高峰。自然也就产生了一大批破甲武器,如锤、大关刀、步军朴刀、大斧以及各类造型奇特的重型兵器,这类重型兵器都叫做马槊,这又是一个大类,如单脚铜人槊、做成鹰爪或人手掌的挝。铁杵,也能归于槊的一种。
山东王氏很大的名头,琅琊王氏站在那里谁敢忽视?
老道士短时间内确定兵器年代,可能的归属,让赵期昌苦笑:“弟子问了军中,无人识得这兵器。但年份久远是肯定的,师尊可入眼?”
老道士抚须得意笑道:“这也正常,此物介于正统铁杵与马槊之间,不是寻常人所能辨识、使用。行了,你也别献宝了,找地方搁下。”
赵期昌点头,提着大约三十二斤的铁杵来到墙边兵器架,抽去一杆重复摆放的红缨枪,将铁杵插进去。
其实这兵器他也眼熟,老版《西游记》里他见过这东西,就是那个隐雾山南山豹子的兵器。唔,就是那个痴情山妇,几次用假人头骗过猴子,弄得猪八戒要分家的那个豹子精。
老道士领着赵期昌来到正殿外的茅草土屋子,后续建设会在开春后开始,土屋子早晚也会被推掉。
屋中,赵期昌帮着将炭火铜炉搬到火炕上,老道士烧着水,取来一些干果摆在炕桌上,笑着:“刚回吧?”
赵期昌点头:“是,虚平师兄着急,弟子也无办法。”
老道士笑笑:“你这一身血汗腥气的,一会回去赶紧洗洗,这么会捂出病来的。”
赵期昌点头,老道士继续说:“北曲山那边的事情,老道基本上也都看的明白。这件事情牵扯较大,遗祸不小。我也劝你不要到处走动,静静待在家中操持春耕就好。”
赵期昌咧嘴苦笑:“师尊,您老怎么又全都知道?这事情弄得弟子寝食难安,真想将知情人灭口干净。”
老道士捏起一枚红枣,撕碎送入口中,嚼着:“你怕什么?你身世清白的不能再清白,山东这地方真没几个干净的。给你说件事,别惊奇。”
“师尊但说无妨。”
老道士指着北边,低声道:“在北曲山战事期间,那位水寨参将玄成武动作反常,各处山里人马都有不寻常反应。老道若没算错,若是这一战标营、登州卫战败,这位参将说不得会扯反旗。”
干咽一口,赵期昌有些难以启齿:“真的假的?听朱应奎说,这家伙父祖都为国殉身,是锦衣卫出身,还是宫里的宿卫将军下来的。”
老道士抚须,轻轻摇头:“他是锦衣卫不假,又是皇帝宿卫是真。可谁说他就不能是白莲教人?老道可记得清楚,这位是河间府静海县人。对了,人家朱应奎收你做弟子,不要人背后就直呼其名,传出去不好。”
赵期昌嘿嘿做笑:“估计他也是想拉个垫背的,有了师徒之情,将来刘磐这件事儿东窗事发,可能还酝酿着什么弃车保帅的戏码。”
他没必要为朱应奎去死,可一个亲传弟子为师尊去死,就说的过去了,反正赵期昌是这么估计朱应奎的。
老道士听了呵呵一笑:“养一个卒子不容易,养一个横冲直撞的车更不容易。你小子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估计你心头也疑惑,老道好端端的与你说玄成武之事所为何事。”
“师尊明睿,弟子也犯迷糊。”
“呵,装傻充愣。”
点评赵期昌一句,老道士拉起窗户用木条顶起,笑着:“老道无心去西南了,这一路来去七八千里,还要看一帮老朋友脸色做事,这事情着实窝囊。其实,老道也想明白了,这是我这一脉的事情,没必要将其他人搅进来。”
说着看向赵期昌,赵期昌缓缓点头:“师尊的事情,也就是弟子的事情。”
他知道老道士要干什么,要拿刘六刘七兄弟的旧部开刀,为真武一脉折损的一代人报仇,这可能就是老道士唯一的执念了。
甚至他怀疑虚平上北曲山落草,也是老道士安排的事情,为的就是确认北曲山一伙人的属性。若是将来北曲山贼做大,还被白莲教染白,那收拾起来也就简单了。
老道士轻叹一声:“这就是我这一脉欠下的,你忙你的去,今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
赵期昌的前途已经很明朗了,他打消去西南的心思,就想着多挤出时间教导赵期昌,指望赵期昌来报仇。可这么做,与朱应奎之流又有什么区别?
他打消了原本一直存在的计划,也让他拨云见日开始沉思自己原本一直坚持的理念对不对。是他这一脉的弟子坑了真武北方一脉整整一代人,怎么补偿?是将逆匪旧部绞杀干净,还是从其他方面补偿真武一脉?
比如,给真武一脉在军界培养一个极大的保护伞。
朝阳东坡下二百步外的操场,墩中人户帮着卸运、入库,赵财、赵禄忙的团团转,分出人手做着各类准备,前后隶属于赵期昌本人的一百八十多匹马成堆聚在一起,就让两个人高兴的找不着北。
一共十二副棺材还在车上等待装卸,现在归来的军士都是大房、三房的子弟、家生子,三房这边找不到自己从征归来子弟的人家,已开始慌了手脚。
赵期昌来到牛车边,看着车上叠在一起的六具红漆棺椁,扭头:“赵禄呢?”
没几时,赵禄赶过来,棺椁周围聚集的人户情绪低落,已经有妇女忍不住哭泣,哭声渐大。
赵禄一脸笑容上前给赵期昌行礼:“老爷神武,天佑我赵家得此大胜!”
赵期昌扭过头去,抿着嘴,吸一口气道:“老禄……节哀。”
一脸笑容,赵禄眨眨眼睛,笑容渐渐敛去,握着袖角擦擦眼角:“我就说么……那小子怎么躲着不见老奴……老爷,老二没白死,老奴心里头不难过。”
赵禄还有个亲哥哥赵福,年纪轻轻死在昌平帝陵修建工地上,而赵禄因为灾害原因也失去了生育能力。
赵禄这一代,大房早一辈当家的那位一共给赵鼎明安排了八名副手,另外四个以东南西北命名,都已经没了。另一个赵寿,就是大房此时的老管家。
赵期昌从腰囊里取出名册,抽抽鼻子,递给赵禄:“所有弟兄都已洗过了,穿着新衣裳。上头抚恤也都写明了,老禄这事你去办吧,将弟兄们好好葬了。如果各处家里头愿意,就入葬祖坟里,撤军时我已与大兄说过了。生是我赵家人,死也是我赵家的鬼。宗祠那里入夏后也要翻修,这些为赵家死的弟兄,都会供奉在偏殿。”
赵禄止不住淌着泪花,上前接住册子,手颤抖着翻开,看着一串串熟悉的名字,有几个人都是造册编入捕倭军名额时才起的大名。
抽着鼻子,赵禄问:“老爷,老二没给家里丢脸吧?”
赵期昌摇头:“他负伤不退,冲在前头杀敌,杀了两人,流血太多才没得。”
赵禄抹一把泪水,道:“老爷,当年老奴兄弟三人为老赵家做事,现在就剩了一根独苗。老奴也不敢奢求什么,就希望能给老周家留个香火。”
赵期昌点头:“行,周通就转入家中,跟着老禄你学学术数,等过几日,咱让他下去做个佐事。”
一片哭声中,他漫步回墩,很多归来的捕倭军都显得特立独行,或发呆,或做事木讷,多神思不属,神态漠然,显得有些迟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