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简陋,世兄多多包涵。”
白石墩门前,赵期昌拱着手,身后庆童、龚显侍立,一旁赵财也哈着腰,礼数很是周到。
今天张承翼的确是出门不顺,洋溢着笑容还礼:“给三郎添麻烦了,又久听父亲大人赞扬三郎会操持家业,愚兄心中好奇的紧,正好今日圆圆心愿。”
他目光瞥到龚显矮壮身姿,心里咆哮着,如此猛将却落入三郎手中,上苍何其不公!
他眼中,卫里武艺最高的是武学杨教授,其次是……后来迁回来的田启业,然后是戚继光这个毛头小子,最后才是他张承翼。
不过田启业多有旧疾,杨教授年老,他才是卫里武技第二。可龚显……这种猛人怎么能留在卫里?这人要不要脸,留在这么个小地方欺负人?
至于陈明理,在这个卫里匠户出身强人,在张承翼眼中还算不得卫里人。
察觉到张承翼的眼神变动,赵期昌不以为意对着罩着鹅黄斗篷的张祖娥拱拱手,对着张承翼道:“待饭后,弟领着世兄好好转转。请。”
侧身,展臂,抿嘴笑着。
张承翼也展臂:“三郎先请。”
赵期昌便身子半侧着在前领路,对着距离身后半步的张承翼讲着墩中院子数量和大体布局,听的张承翼连连点头,一副宾主和睦的模样。
早知道白石墩完全就是戍堡级别,张承翼早来干这个百户了……
一路上双方都是很客气的,等到了后院双方下面人散了,顿时气氛就活跃了,毕竟要给下面人做样子。
后院正房,张承翼就放开了,扭着浑身一脸难受:“三郎快帮哥哥卸甲,这一路上遭罪。”
赵期昌与张祖娥同时迈步,互看一眼相互笑着,帮张承翼卸甲,问:“兄长,怎的延误了一时辰?”
张承翼身上的甲已经被融化的雪水打湿,只能怪沿海地区温度有些高,雪落在身上还没拍掉就融了。
罩甲卸下,张承翼外袍湿的透透,也将外袍脱了,一身白布中衣披着一领赵期昌的绿面披风,站在屋中火盆旁咧嘴:“还不是这天弄的?一早见黑压压就没想着赶路,结果又看云过去了,就赶时间,谁想一出城就落雪,专门折腾人。”
张祖娥捂嘴轻笑:“不是兄长的因由,姐姐想着在城里转转,给耽搁了。”
赵期昌握着烧火棍拨着炭火,轻轻摇头笑了笑:“那正好天色迟了,今夜就在墩里歇脚吧。长辈都不在,咱这帮小的处事也自在。对了,岳父大人怎没来?”
张承翼也乐的张茂不在,嘿嘿笑着:“去水寨拜访玄参将了,似乎还要跟着戚继光他们去历城述职。几个倭寇罢了,弄的名堂还怪多。”
听到脚步声,赵期昌扭头见孙孟娘,和张祖娥的侍女张春梅,大的那个夏折柳也在,端着各种灶房里准备的吃食走来,他便展臂指着寝室:“走,好好暖暖,炕上说话。”
张承翼手掌搭在他肩上,扬着下巴沉吟道:“你小子说话总不着调,听着却合理。”
上炕时,赵期昌还认真观察了一下张祖娥的脚。平时见她走路没问题,就担心是那种畸形的脚。上层社会的女子是个什么脚他没见过,只知道民间女子虽然缠足,也只是用布带缠上,不让脚长得太大。若真把脚弄废了,作为劳动力也就废了,整个人也就废了。
唔,他想多了,缠足和裹足,看着是一回事的两种说法,实际上也是。可大明朝却不会将女子的脚裹成牛蹄一样的东西,好端端将一个人弄得行动不便图什么?难道大明朝的男子审美情趣就那么奇葩,会对着裹成牛蹄状的畸形脚有独特喜好?
这是大明朝,特立独行能受吹捧,社会、士林思想五花八门的大明朝,或许真有这种奇葩,可绝对不会太多。正因为思想兼容,更不会大面积裹足变成畸形的事情发生。
何况,大明朝的官员怕老婆是出了名,女人地位勉强还是有保证的。就算是有裹足导致畸形的,那也是偏听偏信,不懂技术弄出的祸端。
毕竟,大明朝的朝廷没必要残害占二分之一的劳动力。至于我大清……
张祖娥的脚在赵期昌看来还是正常的,虽然穿着白色宽松筒袜,大体上的情况还是正确的,让他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缠足限制脚生长他不在乎,千万别成牛蹄那样一团肉就好。他可不想剩下的几年时间杀出一条血路,结果娶个……
说的长,实际上赵期昌就‘随意’瞥了那么一眼而已。
火炕上,张承翼摸着暖融融的炕,感觉骨头都酥了,又见桌上的东西花样不少,便说:“改天三郎来备倭城做客,哥哥一定好好招待。”
赵期昌正给他倒茶,斜视过去:“听你的意思,是我没招待好你?”
他对面,张祖娥小手抱着最先给她倒好的茶筒忍不住低头发笑,看着手中茶筒是竹筒雕花的,挺别致。
张承翼一愣,接过竹筒摇着头:“就你赵三郎能拐弯抹角想这有的没的,看你言行越发不似老实人。我这当哥哥,看来要好好考虑考虑,要不要当个挡门的。”
赵期昌举着茶筒对张祖娥示意,又扭头看张承翼:“大哥,明年一定很热闹。刘家河……会染红掉。挡门,要灭门的,真不知能活几个。”
张承翼缓缓点头神色渐渐严肃:“旁的我管不了,备倭城以东,是安全的。”
赵期昌端着竹筒吹了吹,低头看着搭在嘴边的竹筒,缓缓道:“这里没什么长辈,咱也就不顾忌什么了。我敢拍着胸脯说,明年夏收后想要我死的人太多,卫里的,卫外头的。兵来将挡没什么好畏首畏脚的,我这阵子就琢磨,我堂堂国朝百户,待在这里,他们怎么杀我!”
小小饮一口茶水,赵期昌见张祖娥垂下头,就说:“珠珠姐,这与你无关,一切就怪财帛动人心,谁都想发家致富给子孙留下百年基业。此次出军,丈人那里对我多有照拂,这恩情咱会记在心里。”
张茂对他照顾太多了,右军大小事情都抛给他干,不是甩包袱,而是历练他,给他长经验。此外,或许也是一种考核。
如果张茂狠心,右军营务根本与赵期昌没关系,必然是留着给张承翼历练用的。
他扭头看张承翼:“大哥,明年夏收后,咱这五家的麻烦就开始了。戚继光搞的捕倭军变革,是对咱五家的保护,也是对卫里的保护。他想震慑一些人,给咱五家减少麻烦。这个人情,咱也得认。”
张承翼点着头:“人情不假,你想怎么还回去?”
张祖娥也微微抬头,眼皮上翻看着赵期昌,等待着。
“戚继光知道,卫里也会有人下手。他这个人情也简单,希望增强咱五家武备,使卫里有贼心无贼胆的那部分人收手。而那些贼心贼胆俱全的人打过来,戚继光希望咱五家打赢了后,不要赶尽杀绝,适可而止。”
说着,赵期昌闭上眼睛:“到那时,咱这五家兴许心气就散了,具体如何个变化多想想,以《过秦论》来看,五家联合就是一纸空文,说说而已。”
面对强如暴秦的压力,一定会有人满足眼前的收入而后退,乃至是倒戈背叛。其他人可以扩展家业五成或三成而退,只有赵期昌退不得,别人也不会给他退。他前进一步得到东西太多了,多的无法形容;后退一步一无所有,他说服自己要退,别人也担心他怀恨在心,必然会铲草除根。
他已经给下面人许下了大好前景,事到临头自己怂了,说不得陈明理这帮人会一刀砍了他。
大明朝的士绅、高门对商业发展没什么太高的兴趣,他们最大的兴趣就两样,第一是土地,第二就是琴棋书画。
给两人思考的时间后,赵期昌继续说:“到时,各家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各有各的打算咱不强求什么。今日说这些扫兴的话,第一是不说心里有疙瘩,第二则是立一份兄弟之盟。”
张承翼身子微微前倾:“兄弟之盟?”
“对,兄弟之盟。若五家联合到时散了,我赵期昌保证,刘家旺以西,不会有人能通过。中所以西的人打到备倭城给你张家施压,那就说明我已被人打死。我想要的,则是张家挡住东面之人,如之前大哥说的那样。”
张承翼皱眉,有些烦躁:“你是我妹夫,这本就是应该的,何必说的如此难听?”
赵期昌饮茶:“必须说明白,这兄弟之盟到了事发时,也不见得有什么用。不过我三房的事情你们也知道,当真是一步也退不得。不能退,也难进一步,咱只能站稳。要么站着活,要么站着死,绝不会跪着死,跪着活。”
五家联合会背叛,前脚说的兄弟联盟又是会不作数,这让张承翼听着格外恼怒,手中茶筒重重磕在小桌上,一声脆响茶汤溅起:“你既然谁都不信,那说这些图什么?就为了给我兄妹添堵!”
赵期昌扭头,右边嘴角翘起,右脸颊抽搐着,口吻冰冷:“图什么?你问的好,五家分地时我赵家拿走了最大的一头,这不是地,是火药桶!是箭靶子!各家想的什么,咱心里都清楚。我兄也不愿担风险,是我怂恿他火中取粟!”
“你张家为保本,将滦河口以西五十顷地做嫁妆,就是想着事有不济找个强力亲家好避难!可我还是接下了,火中取粟也好,自寻死路也罢。只要是分给咱的,咱就敢要,不怕被撑死!”
死死盯着张承翼,赵期昌咧嘴,一口白牙:“可知为何我敢这么做?不是我以为自己多能耐,而是周围无英雄!我走遍山中,最远处时还去了一趟崂山,各路好汉风采我一一了解,也不过如此罢了,皆是苦苦挣扎的可怜人。”
“我这人一向自视甚高,不怕死在外人手里,最怕死的窝囊。兄弟之盟今日就在我三人之间,我不强求你做什么。我的意思也简单,明年闹起来,西边的人不管是冲我来的,还是你张家、刘家,我都会挡住。只要你挡住东边的人,事后我还活着,咱两家基业完好,那咱就是兄弟。今后一东一西,扩展家业,为子孙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