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钦州这批百姓,对于刘禹所提出的编户规则,就能更加完善了,否则只凭为数不多的外来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避免同楼不同乡,对此陈允平纵然再有不同意见,真正执行起来,却是不折不扣的。
离开这里说得容易,可是放眼大宋,哪里还有一个安稳之地,可以供他这样的人施展抱负,陈允平的妥协还在于另一点,他想看看,如果实行这样的做法,倒底与之前会有多大的区别?至少国难当头,救民成为了迫切之事,而除了琼州一地,又有哪里才是实实在在地做着这样的事。
圣贤书里的那些微言大义,如今就血淋淋摆放到了眼前,殉国容易救国难,他也有妻儿老母,也有家族传承,只有活下去,才能传下去。
此刻,在茫无边际的黑暗中,被电光灯照如白昼的琼州,如同夜里的一支火烛,微弱而又坚强,也只有看到这样的场面,才能让人心里觉得安定,眼中那些背着简单行李茫然无措的百姓们,在领到户籍卡之后喜极而泣的变化,他的心也同样被洗涤了一遍,以往那些伤春悲秋的词句,显得那样地飘渺无边,难以抒怀。
“君衡,到处寻你不见,却在这里,叫某好找。”
陈允平扭头一看,杨行潜提着袍角,匆匆地走了过来,只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这不是虚言,应该先去了府衙,被人告知才又找到了这里。
“钦州的百姓到得晚,某有些不踏实,故此来看看,怎的?有事情。”
琼州三人组里,张青云负责在海峡对面进行鼓动和登记工作,雷州、廉州、钦州三地轮流跑,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人的,而他则坐镇琼州,负责编户、安排工程,掌总的便是这位抚司幕中参谋,物资的调遣、计划的安排、以及情报的汇总等等,三人平时忙得都是不可开交,而象眼下这般找来,多半就是有事发生,事情还小不了。
“借一步再说。”杨行潜将他拉到一边,离着登记的那片地儿有十来步远,就连光线都暗了好大一截,才停下来。
“静江府那头传来消息,姜招抚所部护着逃难的荆湖民众全数进入广西,总数超过了五十万,他们已然南下,半月之后就会抵达海峡对岸,谭州城已被重重围困,失陷只怕就是不久的事,咱们这里要快一些了。”
“这么多?”
陈允平差点失声叫了出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五十万人逃入了广西,如果再加上本路在籍的二百多万人口,都不算那些黑户和峒人、夷人,需要安置的数目也接近了三百万,这是一个古人根本无法想像的庞大数字,因为它将意味着海量的物资储备还有工作!
而想得更深一层,这么多人猬集在对面,如果没有一个妥善的安置,真的就会像刘禹之前所说的那样,不是救民而是害民了,可问题是,他们的人手就这么多,已经铺开了一个很大的摊子,在码头等处的登记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晚里,还要怎么做才能加快这一进程。
“行潜老弟可有教我?”无论于公于私,杨行潜既然来找他,必然就会有了计划,他此刻脑子里有些乱,想不到也就不再想了。
“事情倒是不难办,只是要辛苦君衡兄了。”时间很紧,杨行潜也不再卖什么关子:“先说琼州这一头,光是靠着一个琼州港可不成,这样子太慢了,澄迈、临高、以及宜伦各地,都要展开,从雷州过来的,分别在这里和澄迈县的感恩栅码头上岸,廉州合浦等地过来的,在临高的市舶司码头上岸,钦州等地过来的则在宜伦上岸,至于人手方面......”
他略为停顿了一下:“某即刻就会去到对岸,从静江府那边会有一批学子送来,约有百余人,再加上本路各州的读书人,只要有志于此的,都会优先遣送,你这里先着人去各处做好准备,一俟人手到了,便马上开展,各项事宜,都由你统筹,最要紧的一点,临时所居的帐篷等物,一定要备足,这里虽然不是那么冷,露宿也是要不得的。”
不知不觉间,他的语气已经有了几分吩咐的味道,然而陈允平此时哪还有别的心思,对于他的话,一一都铭记于心,等了一会儿,对方停了下来,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过了好一阵,才有了动静。
“一急差点就给忘了,毗陵郡夫人已经到了福建路,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抵达琼州,若是有什么音信传来,还要劳烦君衡兄派出人去接一下,另外她等的居所,等抚帅来了向他讨个主意,也要事先做好安排。”
陈允平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郡夫人是指的刘娘子,也就是传闻中本地的女主人,那些在建的工程中,倒是绝大部分都在她的名下,这还真是件急务,总不好让人家一来就住在帐篷里吧?
这么一想,他便看了看对方的眼色,很显然,对此杨行潜也没有法子,主意肯定还得刘禹自己来拿,可问题是,他人在哪里?
两人的心意相通,都是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一眼仓库的方向,那个地方同样灯火通明,很多时候,人都是突然出现在那里的,也只有在找不见的那一刻,才会明白,缺少了主心骨,干起事情,会有多么地不踏实。
“事情就拜托老兄了,你我就此别过吧。”
听到他的话,陈允平又一次惊到了,看这位的意思,竟然是要连夜过海,虽然有灯光的指引,可怎么也不可能照到对岸去,他哪里还不明白,对方这一趟过去,绝不仅仅只是接引难民这么简单。
就在这么错愕间,杨行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码头的尽处,是什么事情需要急着去做,又不好同自己讲的?陈允平突然想到了那天刘禹所说的话,身上没来由地起了一个寒颤,琼州的天空虽然晴朗,可是一场风暴已经悄然而至了。
于是,第二日,相应的工作就陡然间加快了,为数不少的差役和书办被派去了邻县,离着琼山县城不过数十里外的澄迈,以他现在的人手,只能分出这么一个点,为此原本需要两班交替,昼夜施行的,只好都落到了一个人的头上,好在手下们虽然叫苦不迭,事情却还是在照着做,谁不知道用眼前的些许辛苦,也许就能换得一份富贵。
同琼州这一头的安置相比,一海之隔的对面,张青云所负责的那一头才是真的焦头烂额,在自愿的原则下,又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险,百姓们哪里肯轻易舍弃家园,去投奔未知的前程,哪怕把这个前程夸上了天,听在人家的耳中,只怕就和后世的电信诈骗差不多。
古往今来,你见过有官府逼着百姓去过好日子的吗?从来没有。
因此,当疲惫不堪的张青云,突然见到了杨行潜这个同僚时,当真是悲喜相交,似乎有无数的苦处想要倾诉。
不过后者第一句话,就将他的那些发泄之语都咽到了肚子里:“东家常说一句话‘时不我待’,眼下他不在,你我就要担起更重的责任,放手去做,他不会将一切都甩给下属的,青云老弟,你的难处某都知道,正因为难,才能显出你的过人之处,否则还要我等做什么。”
“那一天他所说的话,当时某也不明白,可是过后一想,才略知其义,你想听么?”
张青云朝他一拱手:“还请杨兄不吝赐教。”
杨行潜摆摆手:“你我之间无须客套,那天之后,某就在想,为什么东家一定要将元人放入广西,还要放得这么远,静江城新筑不过十余年,坚固之处比之建康也差不到哪儿去,凭他的能力,守住当是不难,寻机再来一场那等大胜,也极有可能,那为什么他要舍易不做,而将事情弄得如此麻烦,赔钱出力,连个好都讨不到?”
对方的设问让他一下子沉默了,的确,东家这么做,广西本路的官员们不解、乡绅仕子不解、就连那些逃难的老百姓也是不解,就算是坚壁清野,以广西路多山少路的条件来看,清空静江一府,就能达到疲敌的目地,到时候,在外集结大军,未尝不能拿下一场大胜,将元人赶出去,那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其实东家已经给了答案,他要的不是一场胜利,也不是什么虚名,创造的也不是一个制度,而是一个时代,一个迥异于过往的新时代。”
“你想一想,纵览史书,几千年下来,有何人做过这样的事?”
他的话,有如一道电光在张青云的脑海里闪过,什么样的东西才算是一个时代?抛弃过往,踏碎那些规则,打倒一切阻碍,破除旧的框架,重新书写新的篇章,而他们不就是这些的书写者。
“百姓们不懂,是因为他们还未见其利,等到那些纸上的事物一一呈现,人人有工作,人人有书读,万众一心,戮力而为,放诸四海还有何人可敌?元人算得了什么,土地田亩又算得了什么,天下之大皆为吾之粮仓,四海之阔皆为吾之苑囿,青云这就是属于你我的新时代!”
张青云心悦诚服地朝他再施一礼:“谨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