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两步......
刘禹走得很慢,因为整个过程中,他需要先将一根长长的杆子向前伸出,然后借着手上的力量,迈出右边的那条支撑腿,再借着腿上的力量,将那条绑着支架的左腿拖过来。这样一来,原本不过一息的功夫,此刻于他而言,不仅要花费数倍的时间,还要付出难以想像的毅力。
从接官亭到余杭门,他必须要完成数百个这样的动作,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距离,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小的汗粒,唯一让人欣慰的是,老天爷今天还算给面子,没有下一场大雨来破坏,不过,眼看日头马上就要升起来了,刘禹知道,要想完成之前的设想,自己的动作要快一点才行。
无需作伪,他脸上的表情也是最真实的体现,目光坚毅、神情肃穆,紧憷的眉头表明他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倒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力量在支撑着他屹立不倒呢?有好事者顺着他的视线一分析,就得出了自己的判断,那种精神叫做......忠诚,因为他所注视的那个方向,正对着城南,那里是皇宫大内的所在,大宋的统治中心!
不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吸引他视线的不是什么朝堂,而是不远处的那个城门洞子,走到了那里,就能进入一个阴凉一点的地方,顺便还能歇歇脚,可惜的是想法很完美,现实却很残酷,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表演根本停不下来了,原因很简单,到来的观众太多了。
万人空巷!
重新回到这个时空的刘禹没有想到,自己的安排竟然会导致这样的效果,看着官道两旁那密密麻麻的人头,他心里能想起的也就是这样一个词,只不过这样的形容还是太过保守了,因为出城而来的百姓何只万人。
这些百姓是来看他的么?不要说他此刻的形象让人难以形容,就算是貌若潘安,又有谁会多看一眼,若是有,那人指不定就是兔儿相公,因为绝大多数的围观百姓都是男人。
事情是一点一点被鼓动起来的,最早还要上溯到第一个北上的使者柳岳的返回,那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然后隔几天就会来这么一回,一直到十多日之前再也没有新人出现,感觉就像是一部连续剧,正看到精彩的地方,突然被人给断掉了,吊起的味口无法满足,好不叫人心痒难耐。
若是一直如此也就罢了,做为京师要地,新鲜的事儿层出不穷,之前的那些随着时间的流逝总会被人淡忘。可要死不死的是,元人派来了问罪的使者,同时也揭晓了使团余者的最后下落,再加上宋人细作的消息佐证,内中更有年迈的老平章被刺激得吐血而亡,一帮子读书人围攻人家的妇孺,受惊之下,最后连腹中的骨肉都掉了......桩桩件件可谓精彩纷呈,让人目不瑕接,其狗血之处远超后世的任何一部X剧。
因此,多数好事者都是来看大结局的,毕竟再精彩的故事,听别人说起与自己亲眼所见相比,哪一个更让人期待?可问题是刘禹他不知道啊,一大早穿越过来,就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猛然一下子看到这么大的场面,他居然有一点怯场了。
事实证明,当一个活生生的忠臣形象出现在人们眼前时,起到的是无可比拟的教育作用,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谁又能将他同数月之前那个意气纷发的少年英雄联系在一块儿呢?
即使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容憔悴、步履蹒跚......你可以找到任何诸如此类的词语来形容眼前这个人。
即使脏兮兮的脸上胡须就像野草一样生长着,披散的乱发随意地挂在肩上,一双光脚上踩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烂草鞋,还露着黑黑的脚趾。
即使除了手中的长棍和背上的一个破布包袱,别无长物,浑身上下充满了让人难以忍受的恶劣味道,看上去要比这临安城中任何一个乞丐都要落魄,却依然让人......无法直视!
因为他是刘禹。
白身入幕做下偌大功绩,建康城中叙功第二的刘禹!
少年得志,圣人青睐,贵为叶府东床、赢得美人归、风头一时无二的刘禹!
参与和议,在元人面前据理力争,为大宋拿回大片领土,却依然不骄不躁的刘禹!
成为使者,万里之遥深入虎穴,面对敌酋夷然不惧,以寡敌众,战至最后一人,一把火烧了驿馆的刘禹!
英雄归来。
不得不说,此刻刘禹的行为满足了百姓们对于英雄形象最直观的期待,所有看向他的目光里,除了同情就是敬意,就连最挑剔的批评者,也很难得出相反的结论,除非他想被愤怒的群众揍成猪头。
因为除了那上面所提到的一切,还有一个更为让人不忍启齿的理由,那就是......
数日之前差一点家破、最终人亡,连腹中三个月大的孩儿都未能保住,还被人诬为****的刘禹。
一个充满悲情色彩的落魄英雄,还有什么比这个形象更让百姓为之拥戴的呢?这一切甚至就连始作甬者自己都蒙在了鼓里,不得不表演得更加认真和卖力,才能不辜负这个难得的舞台。
“子青,是子青!”
在一片肃静中,孟之缙的声音显得十分突兀,然而周围的百姓并没有过多的指责,而是好奇地向他打听,这难道就是英雄的名字?
“哪个子青?”
“就是他,刘禹刘子青。”
孟之缙没有办法挤到前头去,只能嚷嚷着指着街道的方向,叶应及就站在他的身边,性格沉稳不善言辞的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得热泪盈眶,他心里担心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妹子能不能熬过生死这一关。
“吉人自有天相,就连子青都安然无恙,令妹定然也会......”刚到京师的胡三省拍拍他的手臂安慰道,可是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被人群响起的巨大欢呼声给淹没了。
“刘子青!”
“刘子青!”
......
原来听到他名字的围观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正愁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敬意的百姓们自发地开始叫出英雄的名字,声音由小到大,由点到面,最后变成了整齐划一地呼喊,甚至就连余杭门的守城军士也加入了其中,声浪滔天,引发的效果就是越来越多的城中百姓向着这个方向猬集而至。
于是,已经进入了余杭门的刘禹突然发现前边没有路了,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前面仍然有一条宽敞而空旷的大道,可那不是让一般人走的,而是皇室出行专用的“御街”,两旁供普通人通行的街道,全都被闻讯赶来的百姓们给挤得水泄不通。
停在御街的入口处,刘禹并不是想要偷懒,耳中传来的呼喊声已经让他欲罢不能了,当然这么好的效果也是他事前没有想到的,至于万人齐呼自己的名字,会不会有过火之嫌,此刻他哪里还顾得到呢。
“走过去!”不得不说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马上就有人注意到了他的窘境,转而喊出了另外的口号。
“走过去!”
......
刘禹明知道这样不妥,可是已经没有办法了,戏是一定要演到底的,他毫不迟疑地举起手里的长棍,准备踏上那条象征皇室威仪的“御街”,哪怕面对不可预计的后果。
“吁!”没等他提起脚,一匹马儿冲出了人群,谢堂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在马上高举双手,示意百姓们稍歇。
“奉太皇太后口谕,宣刘禹即刻谨见。”等到外面的呼喊声小了下来,他大声宣布道,许是想起了什么,又添上了一句:“准御街行走!”
然后跳下马来,朝刘禹呶呶嘴,示意他坐到马上去,看这架式,竟然是打算要为他牵着走。不过从谢堂的眼神里,刘禹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无奈,再稍微加以联想,就明白这家伙根本就是矫诏,圣人此刻只怕还没有得到消息呢。
“臣刘禹谨尊圣谕,不过使君之请,恕某不能从命,圣人许的是行走,臣绝不敢逾越半分。”
伸手拨开谢堂的好意,刘禹毅然踏上了御道,他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想帮谢堂减轻一些罪责,事情已然很完美了,没必要因为最后这一步而产生遗憾,最主要的是,他的这个行为再一次点燃了百姓的热情,欢呼声又一次响彻城中。
一瘸一拐走过去的刘禹,成了临安城中最大的风景,这一刻他的背影甚至让谢堂感到妒忌,多少人苦求不得的名望,就这么轻易地被这小子收入囊中,他相信对于之前的经历,此子一定会有一个圆满的交待,智商上巨大的落差让他喟然长叹,一人一马在朝阳下显得无比寂寞。
整整十里长的御街,刘禹在百姓的欢呼声中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汗水早已经浸湿了后背,跨过众安桥的时候,路程已经过半,他开始认真地考虑一个问题,要不要顺势晕倒结束这一切,虽然不够圆满,收获也是相当巨大了,还能够直接回家去。
说实话,事情闹得这么大,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依那个小女孩的性子早就应该出现才对,然后他再适当地表现一下夫妻情深,直接随她回家,只怕就连百姓都会拍手叫好,朝堂上下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这时候的政治气氛还是很宽松的。
“刘舍人!”这么一想,还真有人从旁边跑出来,不过却不是他认为的小妻子。
“属下礼部员外郎柳岳,请求归队,望正使恩准。”
“你......好......”刘禹努力地睁开眼判断了一会儿,才对来人有了一点儿印象,使团中人他认得的不多,因为当初根本就没有刻意结交的打算,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场了,他刚要点头答应下来,从边上又窜出几个人来。
“属下鸿胪寺主簿......”
“属下太常寺奉礼郎......”
......
人越来越多,竟然全都是他之前先遣回去的那一批小吏,个个一身青袍,却不妨碍刘禹对他们的感激,因为他实在快要走不动了。
等到过了保民坊,加入队伍的人数再一步扩大,几十个得到消息的御前班直成为了他的护卫,在这些人的簇拥下,高大的和宁门城楼已经在望,打着凤鸾团扇、顶着青罗伞盖的圣人仪驾赫然出现在城楼上,在她左右的分别是年幼的官家和政事堂唯一的在职相公陈宜中。
终于要落幕了,刘禹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稍微回了回神,这才放开两个搀着自己的班直,解下背在身上的那个破布包袱,拿在手中打开来,让身后的众人惊奇的是,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衣衫吃食,而是两根雪白的旄尾。
在众人的帮助下,旄尾被装在了他手里的长棍头上,刘禹将它高高举起,两条旄尾如银蛇飞舞,让身材只得一般的他显得凛然不可侵犯。城楼上的陈宜中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脑海里涌现出一个历史人物形象来。
苏武。
持节十九年不得归汉的苏武!
回来之后才知道父死母亡妻子改嫁的苏武!
刘禹朝前走了一步,手持使节朝上方一拱手说道。
“臣刘禹奉诏北使,今日得归,身无尺寸之功,有负浩天之德,和约未成,同僚俱亡,皆臣之罪也。然苟且偷生,崎岖归来者,只为报圣恩于万一,倘能百死以全臣节,则臣不胜感激涕零之至矣......”
一番话说得声泪俱下,闻者无不感慨莫名,谢氏当然也不例外,如果这是作假,她只能佩服这个年青人演技的厉害,腿上的伤势一查便知,根本瞒不过去,在心里暗自叹息了一声,她朝着贴身女官示意了一下。
“圣人谕旨,刘禹有伤在身,缴还印信等物之后,即令返家,不得有误。”
这就结束了?刘禹一听之下不禁有些愕然,难道之后不应该是君臣相得的一番做作?虽然有些意犹未尽,不过刘禹还是顺从地遵旨而行,早日回府也是此行的愿望之一,说实话离开了这么久,心里还真有些想念那个小女孩了,只是他却没有留意到,女官转身之时眼神中透露的那一丝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