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草原,到处都是长得没过小腿的牧草,从阿尔泰山一侧吹来的山风经过了布伦托海的滋润,让这片牧场格外的生机盎然。郁郁葱葱的牧草下,数不尽的牛群、羊群、马群在其间时隐时现,偶尔传来牧民嘹亮的吆喝和马鞭声。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口中吟着诗句是一个身着蒙古装束的青年男子,与他周围的那些人不同,男子的头脸刮得干干净净,只在颌下留了些短须。
“瞧瞧你,有多久没见过这草原了?安童,你的汉话讲得再顺当,身上流的也是蒙古人的血,不要忘了,你是伟大的木华黎的子孙,独一无二的成吉思汗帐前最勇猛的将军!”他身旁一个首领模样的蒙古人激动地说道,安童看了他一眼,在马上屈身行了一礼。
“尊贵的海都汗,安童感谢你的宽宏,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祖上的荣光,掌握他们的文字、语言、典籍、制度正是为了更好的统治他们。你没有去过中原,不知道那里的天地,他们光是成年男子就比你眼前的牛羊还要多,土地比所有宗王的草原加起来还要大,那是数不清的财富、子女,没有任何统治者不想去攫取。”
海都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他无法想像那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对于这种概念,蒙古人只有“数不清、望不尽”这样的词语来描述,一行人放慢了速度,任凭马儿边吃边走,想着安童说的这些话,海都的心里并没有他表面看上去的平静。
六年前被击败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这些年来,他拼命地积蓄力量,就是为了寻找一个更好的机会,比起大都城里的那个“篡位者”他至少有年龄上的优势,西北叛王的使者已经来了好几批,他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海都的心里很清楚,自己与那边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架势,但现在他的力量还不够强大,就算起兵也无法形成主导,最后不知道会便宜哪个宗王,哪怕是不懂汉话,为别人做嫁衣裳这种事他是不愿意去做的。
从天底下最广大帝国的丞相变成了阶下囚,才刚刚年满二十七的安童十分无奈,因为自己的处置失当,大错已经铸成,整个西北都陷入了叛乱,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才能弥补这一切,凭着自己的出身,这些成吉思汗的子孙都不愿意背上杀害自己的罪名,可这样活着还真不如死了好。
要说海都对他还真不错,不但没有关押拘禁,反而礼遇有加,安童经常有意无意地引导他,希望他能置身事外,可这个表面看上去粗豪的汉子,却是一个十分心细和狡诈的人,安童不知道那些话有没有起到作用,可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如果海都也跟着起事,整个西北乃至北方就将彻底乱掉,他被押来之前,伯颜已经带着三十万大军南下了,那是朝廷最大的机动力量,西北一叛,如果伯颜大军不能回转,那就只能放任事态的恶化,那些地方的陷落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安心在我这里呆着,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大丞相,没有人敢对你不敬。”海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拍了拍年青人的肩膀说道,话音刚落,他便催动胯下健马疾驰而去,安童望着那些溅起的尘土,思绪纠结成了一团。
琼山县城并不是想像中的矮小破败,由于夷人经常作乱,有时候还会打破城防,因此县城的城墙年年都会加固和修葺,比两浙的一些内陆城池还要高大些。刘禹在姜才那些人的簇拥下缓步走在古老的城里,一边想像着刚刚过来时琼崖市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繁华景像,这种对比是如此地直观而强烈。
一问才知道,琼州不但没有知州,就连下属几个县的知县也都没有到任,基本上是由当地乡绅和胥吏们组成的原始自治机构在维持着运作,不过这样更好,山高皇帝远,还有比这更远的地界吗?
还是老规矩,到了姜才的招抚司衙,刘禹笑着和每一个认识的军将打着招呼,顺手将带来的香烟拆开一包包地散过去,这些老烟枪,给多少都不会够,就这么吊着慢慢来最好,不多时,整个大堂上烟雾腾腾,军汉特有的粗鄙问候语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怎样?还习惯吗。”刘禹把姜才拉到后堂,两人找了一个清静的地方说话,这么大剂量的二手烟扑天盖地压来,饶是他也招架不住,再多呆一阵没准就给毒死了。
“嗯,人还行,倒下了十来个,马儿有些遭罪,死得不多,就是有气无力的上不了阵,现下某的这些人倒有一半成了步卒。”姜才摇摇头说道,刘禹一听之下比自己预料的要好不少,看来到宋朝这里已经不是什么瘴气遍地的死亡之所了。
“战事如何了?”一路走来,刘禹发现这周围还算平静,县城外的农田被打理得很好,城内也没有什么紧张的气氛,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怎么说呢,我部刚登岸时,贼人就已经远窜了,为首的唤做陈明甫,有人说他是宋人,也有人说是当地夷人,因不堪官府欺压故而举事,最盛时祸延大半个琼州,现下应是躲入山里了,偶尔会遣人出来也非是为了劫掠,似乎要去换些盐米。”
姜才吐了口烟说道,这里汉夷杂居,官府的势力只及城镇周边,再远一些就无法顾及了,照刘禹给他的地图来看,这个大岛中部全是山区,`大部地区都覆盖着从林,他的骑兵根本没有用武之地,暂时只能保住沿海的这些地区。
这样的结果并不出刘禹的预料,这种情况就是放到了后世也没有太多的办法,先进的科技在复杂的环境里不一定好使,况且,这说倒底还是一个政治问题,军事手段只能是辅助,可要怎么同他说呢?
“带我去看看那些病员。”刘禹转向了另一个问题,这里接近热带,病害丛生防不胜防,虽然姜才嘴上说得不严重,他还是想去看一下,会不会是什么恶性传染病。
病房就设在使衙后面,离着还有十多步,刘禹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看来姜才他们做得不错,走进房中,处处显得干净整洁,地上洒着新鲜的石灰水,房里架着几张木床,算算这里并不是全部的病员。
瞅瞅屋内除了病员就他和姜才几个人,刘禹挨个病床地问过去,记录下症状,拿出手机拍下发病时的照片。姜才看了他的动作,使了个眼色让亲兵去把住门口,自己跟在后面默默地看着他的举动。
经过建康一战的熏陶,将士们对于这些奇奇怪怪还会发光的事物,已经没有了恐惧之意,贵为一府父母的文官轻声轻语地为自己问症,激动之余都是无条件地配合,刘禹问得很仔细,就连那些盆里的污秽也拍了下来,更让病员们感动不已。
“你也知道某不是郎中,只能问得清楚了找大夫去诊治,京师倒底繁华些,寻个名医指不定会有好的法子。这里做得很好,叫将士们多注意些,平素营地也要勤于扫洒,性命攸关,不可不加以小心。”
刘禹的一番话让姜才彻底放了心,他的法子已经被证明有效了,现在还如此精益求精,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走出使衙,两人沿着城里的主街走向城门,许是看到顶盔戴甲的亲兵跟在后面,百姓们的眼神有些躲闪,街上的行人很少,还不如内陆的普通集镇热闹。
“宁哥儿在某那里还不错,帮着教那些军士,很是得用,本来某想着,你若是有了捷报,就先行回一趟京师,将他二人的成亲之事给办了。”
登上面海的城楼,刘禹将他走后发生的一些事说了一下,心知他最关心的是什么,特意提到了姜宁。
“......这个劫案,还要多亏宁哥儿带人及时赶到,才没有跑了贼人,过些日子,某会着他押些人前来,你给安置一下。大部都是那些贼人的家人,全是些渔民,仍是让他们操旧业吧,行个保甲之策,倒也不必特意让人看着,隔些日子点个卯也就是了。”
姜才一直听着没有接话,这里孤悬海外,要想逃也就是过前方的那道海峡,否则是没有地方可去的,山里的夷人对宋人可不怎么友好,要不怎么诺大的海岛,几百年来都是流放之处呢,刘禹选择这里并不出他的意料之外。
“你这儿子啊,心还不小,前些日子还想着要去海上,被某给否了,这事你听听就是了,人来了不要多加斥责,这本是好事,要不是......咦,那是什么船?”
琼山县城离海岸不远,这也是为了内陆上的运输方便,码头就在二人的视野之内,刘禹无意中看到了一艘样式不同于宋制的帆船驶进了港内,他虽然不是什么航海爱好者,这点分辩力还是有的。
“那是大食商船,经特许在本地落舶补给的,完事了就会出海,开往沿海几地的市舶司。你休要小看这船,内里装的多半是贵重事物,只怕这一船货,抵得上大宋寻常州府一年的赋税了。”
刘禹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一个粗鄙的军汉居然说起这些琐碎政事来头头是道,有些颠覆他之前的印象。
“在其位谋其政,这里大小事务都是某一言决之,就如你之前说的,整个岛上一州三军十多个县数万丁口连个正经的文官都没有,某可不要多知晓这些事么?”
姜才自嘲地笑笑说道,刘禹看着那艘有着尖尖的船首、巨大的前三角帆、和低矮舱室的海船,姜才说得不错,海上贸易之富,在这个时代已经凸显了出来,大宋财政还能勉强维持,有一多半都是靠着几大市舶司的商税收入,之后的元人更是将这海上贸易发展到了极致,海商,被社会看做是巨富的象征,吸引着无数人的想象。
面前的那道海峡没有多宽,却是必经的海上要道,望着远远的点点帆影,刘禹突然露出了一个微笑,不明所以的姜才看着他的样子,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这小子,似乎又在打着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