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庭芝走出自己设在麻城县的临时行辕,看着远处的群山,苍松翠柏直入云天,望之而令人心生豪情。大军已经在这里呆了好些天了,围着这小小的县城连营百里,现在整日里除了严加操练,根本看不出要进兵的迹象。
只有他心里最清楚,现在已经到了退兵的时候了,隔着一条大别山脉,不说别的这粮草供应就是个大问题,狭窄的山路有的地方一次只能供一辆独轮车经过,更不用提其中还有一不小心掉入山崖的危险,而这麻城县已成了白地根本无法接济这么多人。
早在出兵之前,他就知道这一次“不能不打,也不能大打”,这是一个原则,现在能将鞑子逐出山区就已经达到了目地,再向前么?李庭芝转过头,从县城往西那里一马平川,说不定鞑子已经设好了圈套等着他带人去钻呢。
而这一点,他的部下也心知肚明,现在议事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再提继续进兵的事了,谁都知道就算是要报仇也不可能就这么冲过去送死。问题是,现在士气军心都已经鼓起来了,一战不打就退回去,他们都有些不甘心。
从这些天的表现来看,李庭芝深知对手是个劲敌,知道自己的优势和劣势所在,一旦取舍毫不拖泥带水。就算是抛开那些因素堂堂而战,自己能否取胜也并无把握,他是个素有决断的人,现在只是欠缺一个合适的理由而已。
“喔,快把人带进来。”听到亲兵的禀报,李庭芝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吩咐了下去,这个人他是知道的,他们的情形刘禹曾经详细地和他说过,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么一手,自己的所有行动只怕都在他的眼中吧,李庭芝四下看了看,突然有种那些房舍、墙壁、甚至是大山中都可能藏着人,正拿着个千里眼在观察自己的感觉。
来的人是本就留在黄州这一带的黑牛,他一直带着几个人隐藏在附近,最前出的时候甚至接近了阳逻堡一线。李庭芝看着这个手拿竹笠,披着短偈,身上晒得黑里透红的高大汉子走上前来,从腰间取出一块信牌递给了自己的亲兵,亲兵仔细地分辨了一会,才对着他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既然是自己人,李庭芝的声音也变得和蔼起来,他虽然治军甚严,可对待普通军士反而更加亲切,黑牛还是头一次面见职位这么高的朝廷大员,心中难免有些紧张,被他这么一问,语气都有些打结。
“禀大帅,小的名叫黑牛,噢……不,是他们这么叫的,小的大名叫刘二。”听着他磕磕巴巴的话,李庭芝展颜一笑,这是个实诚人,和他麾下大多数普通的军士一样,就是这样原本可能是农夫走卒的人才构成了大宋的军队,拱卫着这美丽的江山。
“好吧,刘二,说说看,你来见本帅,究竟有何事?”也许李庭芝的笑容鼓舞了他,黑牛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他伸手拆掉了发籍上的束棍,将棍子拿在手中,双手这么一旋,棍子就变成了两截。
李庭芝看得很分明,这个棍子是空心的,里面有一卷纸,从黑牛的手中接过来,他发现这卷纸展开来还挺大,极薄但不透光,而且还很坚韧,四周没有常见的毛边,上面则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还配有简单的示意图。
“这是?”李庭芝看了几行字,虽然写得并不规整,看得出是用了心的,那图画得很详细,将鞑子的军力分布,各处要点都一一标了出来,甚至连巡骑的活动规律都有明确的记录,远不是自己军中那些探子所能比的。
“这是太守命我等交与大帅的,他说大帅用兵有可能用得上,据我等的观察,鞑子在阳逻堡一带的兵力与这里的相当。但最近堡内似乎又有新军调来,骑军数量也增加了不少,沿途巡骑密布,我们几个能活着回来都还算有点运气。”
李庭芝点点头,根据黑牛的话和这张纸上的情报,鞑子并没有设伏,也许是为了引出自己吧。不管怎么说,前行已经不可能,他没兴趣去管鞑子有何布置,现在最关键的退兵之后怎么办,大别山一线的关隘要怎么守?
他不可能一直呆在淮西,毕竟建康才是他的正经职事,眼下淮西帅位未定,他这么跑还说得过去,一旦庐州城中有了新主人,再直接干预就有些不合适了,除非是鞑子大举进攻,需要统一指挥协调各战区。
想到这里,李庭芝有些头大,他抬起眼来,无意中扫过黑牛的腰间,那个黑色的长条形匣子状物很是惹眼。想起之前接触过的情形,他蓦得想起来,这事物可以隔空传音啊,于是开口问起来。
“启禀大帅,小的正说此事,太守希望能与你直接通话,他有要事要说与大帅。”李庭芝对于通信距离并没有概念,当然不会知道刘禹此刻就在淮西,离他们只有一山之隔,接过黑牛的对讲机,通话的按钮已经被按下,指示灯闪着绿色的光。
也许是隔着大山的缘故,声音有些嘈杂,一阵“沙沙”的电流声过后,刘禹的声音传了出来,李庭芝将手一挥,他的亲兵就开始在周围布置警戒,将一干闲杂人等都驱了开去,只留下了他和黑牛等少数几人。
“大帅安好,某是刘禹,可听得清么?语毕。”不知道隔了有多远,刘禹的声音微微有些变形,但大致还是听得出来,李庭芝下意识地左右看了一下,似乎在确定人并不在附近,这才学着上次的样子将对话机举到嘴边。
“子青吗,正是本帅,你这是在京里么?一切可好,职事定下来没有,朝廷欲命你去何处?那个……语毕。”不是第一次用这东西了,李庭芝还大概记得最后要加结束语,他不太明白这么做的目的,但不妨碍他照着做。
“一言难尽,某这事恐不是一时半会定得下来的,多承大帅惦记,不过现在有一事十分紧要,故此某才让人前去大帅处的……”事情有些复杂,刘禹并没有在对讲机里再多过客套,将李十一他们探知的结果说了一遍。
果然,刘禹的话引起了李庭芝的关注,他知道这小子向来不打诳语,他把话说得这么严重,那就肯定是有大事要发生,而且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刘禹真的说出事情时,他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
作为熟知边情的老帅,李庭芝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其中的份量,鞑子窥边由来已久,但新败之后反而这样子大规模征兵征粮征役绝不是无缘无故的,难道他们将会有大举?联想到去年这时候,鞑子动的兵力并不多,沿边也没有太大的异常,这一切就显得格外地诡异。
“……大致上就是如此,某已经命李十一,就是上次过江去你营中那个,命人深入敌境一探究竟,若他们探得情形与刚刚说的一致,大帅,咱们就要做好打算了,这一次鞑子很可能大举来攻,朝廷上下可一点准备都没有啊。语毕。”
“子青,本帅已经知晓了,你放心某这就传令各边戒备,朝廷那里也会写信告知。有一事要与你相商,你说的这个李十一,能否让他暂时为我所用,某意欲让他直属帅司,专意打探消息,有何事直接报与某知,你意如何?”
李庭芝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刘禹的回话,还以为他心中不愿,一旁的黑牛却早就看到了那个对讲机上的电源指示灯熄了,这情形他们很熟悉,代表这匣子不能用了,一般都要等着人来换一部,于是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向了那个原本应该是红色的指示灯。
听了黑牛的解释,李庭芝哑然失笑,这没什么不好理解的,牛拉车还要吃东西呢,这事物能千里传音自然也得要喂点什么才行。反正他是这里的最高统帅,料来让他们直接给自己报消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要找到这些人就不容易了。
“大帅,太守早就告知我们,一有什么消息都会向你禀报,如果你有何差遣也只管吩咐,小的们必尽心尽力去做。”黑牛恭敬地行了一个军礼,这原本就是他们在此的目的,否则拿到这些消息又有什么用。
李庭芝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赞许,吩咐一个亲兵领他们几个下去休息,事情已经很紧急,不能再拖了,如果被鞑子将这支大军迟滞在了这里,而他们又大举进攻沿边各州府,那就很会麻烦,在心中下定了决心,李庭芝大步走向内堂。
“传令下去,击鼓聚将!三通之后不到者军法从事。”李庭芝的话语带着一股威严,冷峻的面容更是让人不敢直视,亲兵们领命而去,不多时,巨大的军鼓声隆隆而起,传向了以县城为中心的四面八方。
放下对讲机,刘禹左右转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几百里之处的鼓声他当然听不到,可那个方向上的战意似乎透过天穹都能感觉得到,敌人已经在秣兵厉马作着战争准备了,大宋朝堂上下还在为几个任命而争执,历史已经面目全非,他再也没有可参照的地方,只能多做一些安排,才能面对可能的变局。
“十一,这次之后,某可能间隔十日左右再来,告诉他们省着点用。还有你自己,你现在是他们的头儿,不要老想着带人亲自行事,在这里坐镇指挥才是你应该做的,有什么事,某不在就报与李帅,他的吩咐你也不必推辞。最后一点,姓解的那小子你多注意一二,这个人阴险狠毒,叫弟兄们千万小心些,切莫大意。”
他细细地嘱咐着这个探子头,李庭芝的话后半截他并没有听到,只是凭感觉下了指令,这些人就像是一双眼睛,如果用得好会给战争带来很大的便利,当然这也是他们的浴血牺牲换来的,建康之战中派出去的那些探子能活着回来的不足十分之一,可他们起到的作用却是无法想像的。
他自己则马上就要回去了,想到京师的那一摊子烂事,他就觉得很烦躁,古语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现代语也说“不作死就不会死”。这个大宋,其实就是自己作死的,他的到来能改变什么?可能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