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一个烫手的山芋,陈允平没有多少轻松的表情,在他的后衙还有一个更烫手的,虽然头痛,却不得不去面对。
李十一要做事,借用了他的厢房,他也没有心思再呆在前头,等他们一离开,自己也站起身,绕过走廊和天井,朝后头走去。
州衙的建筑形式,与别处有些不同,是一幢缩进型的镂空大楼,缩进的意思就是衙前有着很宽阔的场地,有点像后世的停车场所,当然目前只能空起来,倒是平白增加了几许官府的威严。
而大楼四面开门,中间留出天井,既是采光的需要,也有休闲的意思,在陈允平看来,这个天井,就是平常人家的花园,隔开前后衙,这么理解倒也没有大错。
后衙如今成为了待客之用,当然了,既然是官府出面,这个客必须要有一定的身份,比如某个资格够老,官居一品的老狐狸。
陈允平来到其中一间最大的居室前,正准备敲门,就听到里面传出来人声。
“......今日,他在一间大屋子里召集了许多人手,四下里站满了官兵,小的开始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集会,私底下一打听,才知道是讲学。”
“喔?他还会讲学,可知讲了些什么。”
“这个却不甚明白,小的问了一个送子进学的百姓,他只说是抚帅亲自授课,可授得是什么,只怕无人知晓,这会子,还没有结束呢。”
“倒是有些意思。”那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能够以一路之尊,亲授学子,便有可取之处,此子,总能出人意料,你今日还去了何处?”
“小的还去叶府的居处看了看,都是住的帐篷,或三五人,或七八人,占去了城东好大一片地,十三姐儿的居处也在那一带,只是守卫森严,无法接近,府里认得小的的人太多,为怕暴露行迹,小的扮作农夫,找了些百姓攀谈,倒是听说了一些事。”
“据百姓们说,十三姐儿他们的屋子还在建着,咱们府里也在一块儿,离此不远的一座山上。”许是他说得有些吞吐,被催促了一下。
“这屋子,有什么不妥么?”
“倒也无甚不妥,只是位置上差了一筹,听闻这个位子,还是府里去求来的,小的去那山上转了转,有好些屋子都在开工,不过只有咱们的几近完成,只余了外墙和一些角落。”
“不必说,刘府自然是最高处了,原本那里给的哪一家?”
谈话到这里就嘎然而止了,也不知道老陈头是没打听到呢,还是说话的声音太小,陈允平稍稍等了一会儿,伸手敲响房门。
被叫进去之后,老陈头很知趣地退了出去,只留了他们两人在里头。
“君衡,你来得正好,刘子青今日讲什么,你应该知晓吧。”
对他,叶梦鼎没有一点客气,仍像在海司一样直来直去,这样的待遇,反而让陈允平更加习惯,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都是应该的。
“下官本想去听听的,因为一桩案子,给耽搁了,好在这课不只一堂,日后还有机会,他讲的名为‘新学’,主要是算学和物理两种,算学好懂,这物理一科,下官也不甚明白,不如改日去旁听?”
新学?叶梦鼎沉吟了片刻,因为情况不明,倒是无法给出什么判断。
“你说的案子,是否就是昨日那件命案?这么快就有头绪了。”
陈允平点点头:“就是那件案子,凶手已经招供了,是元人派来的一个细作所为。”
“这么快?”叶梦鼎惊讶不已,昨天的整个过程,他都是亲眼所见,他们做事的手法,与平常的官府办案区别不大,除了一点,那些蒙住了头脸的黑衣人。
陈允平的意外不比他少多少,李十一神速地锁定了嫌疑人,结果把人一招来,还没有怎么着,人家就自行招供了,这显然比什么证据都更有说服力,那么问题来了。
当初,他是凭什么认定此人的?要知道,两人之间相隔一个县,平素又从无瓜葛,说是同乡,一个在州治衡阳,一个却是常宁,看上去天差地别,可结果就是那么无语。
他只能归之于,这个带着神秘色彩的组织,有着一套自己的办法,他们只对抚帅负责,没有向自己交待的义务。
“此事并非下官的首尾,而是那位李主事之功,实不相瞒,事情到了现在,下官依然不明甚解,或许少保可以从抚帅那里,打听一二。”
叶梦鼎何许人也,一看就知道他并非言不由衷,也不是敷衍塞责,而是真不知道,至于后面的意思,就多少带着一种试探了。
老狐狸才不接这茬呢,一旦露在了明面上,有些事情就必须要提出来,最后能得出什么样的答案,他一点把握都没有,那样的话还不如不见。
顺着这个话题,他又问了一些关于机宜司的事情,虽然内里的详情陈允平说不出,但仅从表面上看,倒是有几分皇城司的影子,这样的组织,有宋一朝,和内廷的宦官一样,都是为文人集团所警惕的,刘禹建立它的目地,或许从一开始就不那么单纯?
当然,眼下探究这个毫无意义,如果他们的效果和手段真得像破案这么神,正是目前的琼州所需要的力量,而且从陈允平的介绍里,刘禹未必没有制衡之意,只要两权各有统属,就从制度上杜绝了一手遮天的行径。
可是制度本就是人订的,再好的制度经过时间的摧折,最后变得面目全非,甚至背离本意的事,史书上又何曾少过,想到这里,叶梦鼎自失得一笑,眼下想太多,可不就是杞人忧天?
不得不说,积威之下,阴影犹在,对着他,陈允平感到了极大的压力,不得不竭力寻找话题,避免太过尴尬。
“适才下官过来,听到了少保与贵仆的问话,叶府那块地的来龙去脉,下官倒是知道一些,原本的地方要大上许多,不过矮了些,府中管事便找了郡夫人,重新换过,便是如今那一块。”
听他这么一解释,叶梦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家人嫌位置不好,闹到了十三姐儿那里,最后以对方的妥协为结果,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你的家小俱都来了么?”
陈允平不知道他的用意,“嗯”了一声,他家是四明大族,早在泉州之役时,就已经派人接了过来,等到局势不对,福建路出现逃难的百姓,便干脆全族都移到了广东境内,过海来的族人并不少,但并没有整体迁移,因为这里的制度使然,一个大家族要彻底拆分,这个决心不是那么容易下的,再说了圣驾还在,多少都抱有一丝希望。
“那你的府第,也建在那山上?”
此言一出,陈允平顿时明白了,他拱拱手答道:“不瞒少保,抚帅确是批了块地,让下官建屋子,只是家中人口不多,一时也没顾得上,眼下州中各处都需要人手,自家的屋子,迟些再建也是无妨。”
这就有些意思了,叶梦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陈允平并不是他的嫡系,而是上任海司留下来的人,因此在刘禹请求他转任广西路时,自己给予了支持,如今再看看,这个任命便显得有些不寻常。
目前在琼州,掌握民政的一个是知州事陈允平,另一个则是通判胡幼黄,无一例外都与叶府没有关系,叶家二郎的下落,他也打听过,在临高市舶司谋了个差事,也就是说,这块小小的化外之地,竟然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被经营成了铁桶一般!
事情已经昭然若揭了,可他却说不出什么,因为,只有两相对比之下,才能显出这里的可贵。
他是从广州过来的,那里除了改了个名字,和寻常的大宋官府没有任何两样,同样面对数百万的难民,能做到这般秩序井然?饿不死人都是个奢望,至于安居乐业,更是无羁之谈!
突然间,叶梦鼎有些意味萧索,可还是问了一个关心的问题。
“据老夫观之,这里的田亩都已经变成了宅地、道路,你们的粮食从何而来?”
陈允平暗暗松了口气,正色答道:“对于百姓来说,就是用作工换吃食,一日辛苦下来,一百到两百分一个人,如果家中两个劳力,还有结余,孩童入学,官府会包下早中两餐,又省了不少口食,这是其一。”
“其二,官府早在大半年之前,就着力前往南洋各国筹粮,每日里,都有粮船自海上来,上个月,光是输入府中的粮食,就不下百万石,如此,若可稍减存粮不足。”
他说得仔细,叶梦鼎听得认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把事情做到前面,是他的长处,可一粒米不种,皆出自海外,万一事有不谐,岂不是麻烦?”
陈允平点点头:“何只麻烦,抚帅常说‘无粮不稳’,因此才会提前存粮,可国家之间,非是一朝一夕的事,今日交好明日可能就会翻脸,只有掌握自己的手中,才是最为妥当的。”
“所以你们不惜跨越重洋,远征三佛齐?”
“然也,那里地广人稀,土地肥沃,足可以养活万万人,自大唐起就有遗民至此,已历数百年,早已是华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祖先遗泽岂能轻弃。”
叶梦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确定此人没有被某人附了身。
“你这话,出自他的授意?”
“是,也不是。”陈允平摇摇头:“抚帅说过,琼州只是一个样板,广大的南洋地区,也不过是个盆子,只有跳出去,才能看得更远,华夏有巨大的人口优势,不应当只是盯着上面那一片,田地,天下皆有,刀耕火种,是我华夏子民之长,为何要让与他人?”
好大的口气!叶梦鼎不禁愕然,此时的陈允平,再没有一点方才的谨小慎微,全身上下似乎都笼罩着一层光环。
自己的国家已经处于灭亡的边缘,还在想着开疆拓土,这不是疯狂又是什么,可看对方的表情,一付理所当然的模样,让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总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在那个小子的影响下,这里从上到下,都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大宋,这个感觉让叶梦鼎浑身一颤,差点就没站稳。
“少保。”陈允平赶紧一把扶住:“可是累着了,要不要去医院瞧瞧,州中的郎中都是坐诊,平日里忙得很,一时只怕叫不到人。”
叶梦鼎摆摆手:“老夫无事。”
“君衡。”
“下官在呢。”陈允平的语气依然恭敬如常。
“若是,若是广东路无法救济,你这里能接纳多少难民?”
叶梦鼎的话,让他再次叹了口气,对方不愧是宦海老马,只一瞬间,就明白了形势,因此,才会用上了商量的口吻,而不是命令,因为如今的琼州,只怕连诏令都可以无视了。
“多多益善,不瞒少保,如今凌牙门已经在手,以那里为中转,只待本岛战事结束,纵然大宋所有的百姓都过来,州里也应付得下。”
陈允平的语气平平淡淡,可那种自信,或者说是自傲,却是呼之欲出,亲眼所见,他当然相信对方不是虚言,无论如何,总算是解决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事情有了结果,叶梦鼎也不再多言,起身就打算出门。
陈允平吃了一惊:“少保欲见抚帅?不如下官去将他请来,你就在此安坐便是。”
没想到,叶梦鼎摇摇头:“不见了,老夫需得立时赶回广州,有些事情,做在前头,比到时候手忙脚乱强,不然会出大乱子的。”
说着,他稍稍顿了一下:“你我就当不曾见过,还要劳烦君衡,寻一条船,越快越好。”
看着老人有些佝偻的身影,陈允平的心里生出一股酸楚,他何尝不知道,广东路接受不了那么多难民,最终只能送到这里来,而琼州也为此做好了准备,除去在本地安置一些,大部分,其实都是为了南洋预留的,开拓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没有背井离乡的勇气,何来千年不变之领土?
老人说得没有错,不见比见要好,没有挑破那层纸,双方就还有一层情意在里头,日后有个什么事情,可以商量着办,只是他也相信,这一切,瞒不过机宜司的眼,抚帅迟迟没有反应,只怕与老人的心思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