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蛟?”
一个穿着长衫的男子站在窗前,他没有束发,而是用白布包着头,看着有些不伦不类,嘴里说出来的居然是汉话。
在他的视线里,是一片庄园般的田地,一群当地的土人弯着腰正在锄地,而几个和他一样打扮的男子,拿着木棍等物巡视周边,男子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掠过,投向了远处的大海。
巨港,当地人叫做‘巴邻旁’,曾经是三佛齐的国都,建于苏门腊岛的东南部,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城市一样,都是缘水而建,穆西河就从城池的一侧流过,灌溉着河岸上大大小小的田地,说城池并不准确,因为它不仅没有中原的那种高墙,就连个木栅栏都没有。
城内所有的房屋都是依河而建,也包括了男子脚下的这幢唐屋,房子呈凹形结构,一主两厢、面南背北、底部像当地人的居所一样用粗木架空,顶上则是飞檐画栋,有着明显的汉人制式,而他们做为这里最早一批渡海而来的汉人,已经过了数百年,那时的中原,还是一个叫做“唐”的强大王朝。
这样制式的唐屋,在巨港并不罕见,陆陆续续从中原过来的汉人,大都居于此地,由于他们的勤劳和积累,很快就成为这片土地上的富有阶层,先进的农耕技术为他们带来大量财富的同时,也赢得了很高的声望。
“人呢?”男子将那张古怪的拜帖放到桌子上,帖子上什么字都没有,只是画着一只跃出水面的蛟龙。
“在外头,要小的带来么?”
等到男子点头示意,一个管事应一声,退出屋去,很快,他的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来人还不只一个。
“梁东家。”
听到声音,男子转过头来,却发现无论是出声的这个,还是身后跟着的随从,都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蛟爷何时换了人?怎么某会不知道。”男子的眼中尽是警惕。
“东家好眼力,某等不过是蛟爷的朋友,借了他的帖子,特来与东家一叙尔。”
说话的正是机宜司的那个探子,而跟他身后的,自然就是郝老二了,他们辛苦找到绰号为‘东海蛟’的海盗窝子,不光是为了说服他们与三佛齐人为敌,还要让他们搭条线,与巨港的这些个汉人家族联系上。
海盗都有自己的销赃渠道,否则在海上抢来的东西,是没有办法变现的,而在这一带,能为他们干这种事情的,只能是跨海过来的汉人,因为他们不缺胆识,不缺资金,缺的只是海路的畅通,花钱为自己的商队买个平安,这个道理,与后世明朝的倭寇有几分相似。
显然,在当地颇有名望的梁家,就是这样的一个家族。
“蛟爷的朋友?”男子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不知道在哪一片发财,梁某好遣人送些犒劳过去。”
探子晒然一笑:“东家太客气了,某等前来,不是讨一口饭吃,而是想要借一条路。”
男子的眼中一凛:“怎么说?”
“我朝之于其国,一向优恤有加,推及赏恩,无不厚赐,可一撮尔小邦,不思恩抚,趁我危难,占我国土,驱我守臣,其情闻于旧属,无不义愤填膺,纷纷进言,皆愿附骥尾后,一惩凶徒,凡七国者,皆已出兵,属国如此,我大宋煌煌之朝,岂能坐视?故抚臣刘禹,奉诏有司,即选良将,优择劲卒,非为杀戮,实出无奈,望诸军谨行,著恩义于四海,扬国威于异邦,不复为天下之望矣,此令。”
探子像背书一样,背了一段话出来,这段话听在男子的耳中,犹如惊雷一般,炸得他几乎站立不稳,那个管事的赶紧上前一把扶住,男子指着二人,声音变得颤抖不止。
“你......你们是宋人!”
如此大的事情,以他在当地的权势,自然打听得一清二楚,而宋人送来的战书里,就夹着这篇檄文,每一个字他都能背得丝毫不差,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宋人竟然通过海盗联系到了他的头上,这是打算要做什么?
“然也,不知梁东家,可否一叙?”
两人随随便便地站在屋里,正眼都没有瞧一下,从门外涌进来的那些护卫,男子的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红,最终还是挥挥手,让他们退下去。
“两国交战在即,贵使有什么消息,让梁某转达的,请尽管说来。”男子站直了身体,面色有些不豫。
交通海盗是死罪,可以他家的权势,只要上下打点,无人作祟,事情肯定压得下来,可是交通敌国就完全不一样了,如今三佛齐国内,人人意气激昂,欲与大宋决一死战,集结在占卑的军力已经突破了十万之多,还有大批的人陆续从各地汇集而至,在这种条件下,他们这些汉人,缩起头来躲还来不及,哪敢公然与陌生人勾勾搭搭,这可是灭族的惨祸。
因此,他才尽量将事情想成宋人希望通过他来传话,也许能与三佛齐的高层达成某种条件上的和议,毕竟这数百年来,他虽然没有回过中原,可是对于大陆上那个国家的秉性,还是略知一二的,如果主政的还是大唐,这样的远征说不定就是事实,大宋?他根本就不信。
“消息?”探子笑着摇摇头:“若是你带上一句话,三佛齐人就能放下武器,自缚于占卑城下,倒也不枉我等走上一遭,可他们真能如此么?梁东家。”
“你......”男子被他噎得有些蛋疼,一下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勿要担扰,你这宅子周边的明暗哨子,已经被某的人解决了。”接下来,探子告诉他的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差点让他再次站立不稳。
看到他的样子,探子面露关切之状,朝着胸口又补上了一刀:“些许小事,东家无须放在心上。”
完了,彻底完了,梁东家跌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屋顶,宋人这一招,无吝于将他推向了绝境,就算现在绑了这二人去,三佛齐人能相信自己么?说不定还会以此为借口,将梁氏数百年打下的基业一扫而光,他心里很清楚,觊觎自家产业的人,可不只一个两个。
“梁某与尔等无冤无仇,何故要害某。”他抚着胸口,喃喃自语。
“当家说得哪里话,我等此来,正是为了梁氏的百年基业,难道你不想将它发扬光大,成为这一片土地上真正的主人么?”探子上前两步,低声说道。
“三佛齐人于梁氏,并无亏待。”
“那是因为猪还不曾养肥!”探子不屑地吐了一口:“你们这些人,自前唐就移居于此,说汉话、习汉文、家族祠堂一应照旧,与本地格格不入,试问哪个国家,会放任如此一个群族?而这个群族还那样富有,你们平时广施恩义,自废武功,不过为了取信于彼,这倒也罢了,一旦有了什么变故,拿你们开刀,平息国内的纷争,不就是现成的肥羊,亏你还读着圣贤书,这点道理还要某说么?”
一个看似粗鄙之人,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让男子汗如雨下,又不由自主地凝神倾听。
“无论中原是何人入主,都是尔等的母国,若是两国交兵,彼国视你等便如附骨之蛆,随时可以除之而后快,今日之事就是明证,那些哨子,无一不是三佛齐人动手的借口,这等情势之下,不思自保,反而自缚手脚,送上门任人宰割,梁氏当年跨越重洋,死伤枕籍,在这种荒凉之地扎根的勇气,都被狗吃了么?”
能成为一个百年家族的族长,男子自然不是什么平常之人,探子的话是虚言还是恫吓,他并不放在心上,如今的形势很明显,宋人想在三佛齐人的腹心之处制造****,所以盯上了这些移居的汉人,为人火中取粟,总要有条后路才行,巨港虽然没有多少守兵,占卑就在一千多里外,那里的大军随时都能扑过来,到时候他们不就是灭族的下场?
“贵使究竟意欲如何,不妨直言。”
“痛快。”
探子抚掌而笑,知道话说到这一步,事情就成了一半。
巨港虽然已经不是国都,倒底也是三佛齐国内有数的重镇,十多万人口中,汉人为数不过万余,不过每家都雇下了不少的土人,或是耕种或是驱使,这其中又以梁、施、沈、陈等家族为最,这些家族,经过数百年的通婚联姻,早就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因此才能在土人居多的异乡扎下根来。
“大军刻日即到,这里已是我等的囊中之物,梁东家,尔等是打算等到王帅上陆之时,作一摇旗小儿,还是为大宋送上一份厚礼,赢得日后的一席之地,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探子说完,朝他一拱手,转身就走,竟是一刻都没打算停留,男子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把嘴唇咬出血了,才抑制住拿人的冲动,他们现在已经得罪了三佛齐人,不能再得罪大宋了,如果此人所说是真,宋人真的劳师远征,至少胜负未明之前,还是可以筹谋一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