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的辽东,春寒已过,夏日未到,正是草木繁茂,万物舒长的好时候,肥沃黑土地上,到处都充满着勃勃生机。
可矗立在辽河之宾,不过数月之前还是大元新立的行省治所,也是辽阳路的路治,有着千年历史的东宁府,却是一派破落的景象,城头上象征大元统治的那面大旗,被人拦腰砍断,只余了一截光秃秃的杆子,城墙上看不到一个守兵,城门大开着,一队队百姓被绳子栓在一起,低着头走出来,人人的脸上都露着惊恐万分的神色,那是对于未知命运的恐惧。
做为辽东大地的第一重镇,城里的百姓其实并不多,虽然名义上设了一个万户府,可实际才不过几千户而已,其中汉人占了约摸半数,余者分别为蒙古、鞑靼、末结、奚人、女真等等,甚至还有少量色目商人,而在城池的四周,虎视耽耽看着这百姓的,是毡帽皮裘、手持刀弓的蒙古骑兵,他们并没有列出什么阵形,而是三、五成群地散布着,看上去到处都是。
不过,也只有这些骑兵的首领,被称为“兀鲁思汗”的原东道诸王之长乃颜才明白,这些骑兵加到一块,也只有五千余骑,已经是全族男子,不分老幼尽出的结果。
五千骑,也是这片广袤大地上无敌的存在了,因为,数月之前奉大都城中那位“薛惮汗”的旨令,镇守辽东并成立行省的阿塔海,已经带着他的二十万大军星夜兼程赶回了大都城,去忙着镇压山东境内的叛乱。
得到消息之后,乃颜毫不迟疑地应了宋人的条件,他没有别的选择,宋人占据了山东,与辽东只有一海之隔,失去宋人的帮助,他就算带着残存的一万多男女回到了斡赤斤的旧地,也不过是再次被赶走的下场,更何况在辽东大地驰聘,他所得到的好处远远不只是宋人的承诺。
“丁,为什么你们不要这座大城?”
比起数月前躲在长白山的老林子那会,乃颜的气色要好上许多,架子却放低了不少,纵然对着一个普通的商人,也能做到和颜税色,种种变化,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老丁头看上去,和一年多以前碰上某人时区别不大,仍是一付走边窜地的行商模样,只不过在表面的恭顺下,多了一些异样的东西,那就是来自于一个大国的依靠。
如今,他依然是丁家的马头,同时也是机宜司在辽东一带的主事,掌握着令人生畏的力量,心态自然不同,对于这个落魄的蒙古人头目,只余下了礼貌上的敬意。
“太远了,一旦这里插上大宋的旗帜,阿塔海只怕立时就会回头,你希望他再回到辽东么,尊敬的大汗?”
虽然只是个商人,老丁头有着自己的见识,对于这种低层次的忽悠,一眼就能看穿,指望宋人守在前头,同元人消耗,他自己去松嫩故地发展实力?鬼才会上当。
眼前的城池,在辽东大地算得上大了,可是放到中原,不过就是一个小县城而已,他的建立,从来就不是为了防备敌人的硬攻,而是做为一个补给中枢,否则怎么会这么快就落了城。
“可惜这么大一座城池了,丁,那我们还是照旧吗?”乃颜毫不在意,仿佛只是随口说说。
“当然,城里的百姓一共一万三千余人,除七千多汉人是我的,其他的东西,粮食、财帛、土地、人口,包括这座城池都是你的,大宋对于他的盟友,一向慷慨,从不食言。”
“感谢你们的慷慨,可惜这些人,并不是我的族人,除了当成奴隶卖掉,还有什么用?”
“对大汗族人的遭遇,我很同情,如果我们的动作够快,也许还能在某个地方,再多救出一些。”老丁头指着南下的方向,从那里过去就是辽阳路所辖的金、复、盖三个千户所,也就是后世的辽东半岛。
战胜者拥有绝对的处置权,这是草原上的规矩,那些被俘的斡赤斤部族,早已经被卖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他们从长白山一路打到这里,解救出来的不过千人左右,而大部分的卖家,都是来自于漠北、大都等处,因此,乃颜才希望能打回故地,寻找被卖往漠北的部族,哪怕用别的东西交换,草原上强者为尊,没有部族,再多的牛羊再大的草场,都不过是强者嘴里的一块肉。
这是早就拟定的计划,乃颜等到城里的百姓全部被赶出来,做了一个开拔的手势,那些之前还散布在各处的骑兵们,在号角声中,以难以想像的速度集结着,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一支双骑并行的纵列,五千多骑顺着辽河的河岸间道而行,把那些百姓抛在了后头。
目送骑军上路之后,老丁头带着他的人向他告辞,他们将会带着那汉人百姓直趋海边,然后用海船运往不知名的地方,乃颜和象征斡赤斤部的那面绿色大纛也开始了移动,正在调转马头的他,一眼就看到,一个蒙古汉子驱马跑了过来。
“乃颜,你真要听这个老头的话?让我们的人去帮那些南蛮子抢占城池。”
“势温儿,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不要忘了,没有他们的资助,我们可能连长白山都出不来。”来者是合撒儿部的首领,同是黄金家族的一员,他们的先祖都是成吉思汗的兄弟。
势温儿是个满脸虬须的蒙古汉子,身材不高,双腿微屈,这是长期骑马造成的,当然,在马上他们有着足够的自信。
“那是因为他们想让我们去和忽必烈拼命。”势温儿满脸的不忿。
“这一点我们都知道,可那又怎么样,忽必烈想要翦除我们,收回我们的草原,难道我们不和他拼命,就能活下来?别忘了,哈丹他们是怎么死的。”
“可我们是蒙古人,永远不可能像他们一样吃那种沙子一样的米饭,忽必烈是不可战胜的,和他对抗,结果就是我们几个部族加在一块儿,只剩下了一万多人,把所有能骑马的男人都算上,只凑出了这五千人,如果碰上阿塔海,哪怕只有一万人,也足够让我们万劫不复。”
势温儿的话虽然有些咄咄逼人,可并不是没有道理,乃颜知道,部族里面,持这种观点的人不少,只是迫于生计,没有人敢说出来罢了,而现在他们已经攻下了东宁府,辽东的腹地几乎全都被摧毁,对于宋人的依赖变得不那么迫切了,这些人才会把他推出来。
不错,他是东道之长,可这个并不是一个职位,只是一种称呼,他只有代表东道诸王大多数人的利益,才会被人拥戴,乃颜面色不变,不过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你有什么打算?”
“眼下忽必烈不在大都,他留下了真金,也许我们可以去找察必,看看能谈出些什么?”
不得不说,忽必烈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噩梦般压在他们的头上,现在哪怕不用直接同他打交道,都让这些人产生了某种幻想,乃颜明白,他们是想用辽东来作一个交换,在这种交换下,也许能放回自己的族人,他看着那些被系成一长串的汉人,心里有了一丝犹豫。
在利益面前,什么承诺都不管用,可是如果忽必烈不打算放过他们,或者是先假意应,再事后来算帐,他还能找谁来做自己的外援?抛弃一个足以依赖的合作伙伴,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定。
“我听说,漠北那边也生了乱子,万一站不住脚,我们也可以向那边迁移,忽必烈的手再长,也未必能伸过去,说到底草原才是我们的家。”
原来这才是他们动心的原因,乃颜顿时明白了,因为族人被卖去了漠北,他们肯定派了人去打探,知道一些消息毫不奇怪,漠北****?忽必烈也好,真金也好,还有心思盯着这片土地么?要知道那才是蒙古人起家的地方,伟大的成吉思汗陵寝所在。
“你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也管不了,只是提醒你们一句,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察必虽然是个女人,可她是忽必烈的女人,你们手上的依仗,未必就能打动她,在没有得到实际好处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该做什么,还要做什么。”
“放心吧,我们也就是让人去看看,被骗过一次了,总不会再上一次当,就算我应,哈丹的族人也不会允许。”
势温儿知道他的意思,这么说,其实就是默许了,当然,一切还得要看最后的结果,这分明是又想要好处,又不肯担上责任,这个狡猾的狐狸,他在心里腹诽着,面上却是喜笑颜开,忙不迭地调转马头,急匆匆地跑开。
看着他的背影,乃颜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不能拧成一股绳,就算到了把牧场迁移到了漠北,也不过是那些强者的一盘菜,与其如此,还不如留在辽东,至少他们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自己也该走了,乃颜抛开那乱七八糟的想法,带着自己的亲卫和那杆大纛从高处缓缓下来,转上河岸的一瞬间,不远处的那座城池突然间冒起一股黑烟,让他心中生出了一股寒意。
那些南蛮子心真狠,就连一座空城都不肯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