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小镇就是有这点妙处，就像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一样，出来进去的大家都是熟人，不像生活在都市高楼大厦的人们既无冤也无仇的，可就是老死不相往来。小镇生活自有它的妙处，却也有一个天大的弊病，那就是谁家一有个什么事，当事人还不知道，外面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早已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与话柄了，这一点似乎又不如都市里那种死中家中几天几夜都无人知晓的人情淡漠来得好。
秦天宇和安宁的事不知怎地就在他们所在的镇上传开了。
这天，天宇和往常一样吃完饭、洗完澡正要出门。他妈妈苏利英叫住了他。
“你跟陈丽分手了，最近是不是跟另一个女孩子在交往？”
“嗯。”他有点含糊地回答，心里奇怪他妈妈一向是不大问过他的这些事的，今天怎么倒问起来了，他在门厅边穿鞋边问，“怎么啦？”
“你怎么能跟那样的女孩子……，”她欲言又止，“你跟她到什么程度了？”
秦天宇感到有些恼怒，反感她说的“那样的”，于是随口说道：“已到了非娶不可的地步，行了吧。”
“什么？你要娶她！那我先去死算了！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不是为了让你娶这样一个老婆的。你不怕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我跟你姐还要出去做人的。”
“妈，我们为什么要去管别人说什么呢，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又不是过给他们看的。妈，你是不了解她，如果你了解她的话你也会接纳她的。”
“那她再好，也是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啊！你说，你娶个这样的人，也不怕别人笑话你。一个正常的人有谁会愿意娶一个整天坐在轮椅上的人。”
秦天宇气得懒得说一句话，甩门而去。
苏利英想了一个晚上：自己的儿子虽然从小到大都很听话，从来都没让她费太多心，但一旦他自己决定了的事，任何人都休想说服他改变主意。如高考放榜那年，谁都劝他再重考一年，以他的画功和学习成绩考美院是不成问题的。他却不顾自己和他姐的极力反对，执意去学了装修设计专业。她想了又想，要阻止这件事，不能从自己儿子身上着手，得说服女方那边放弃。她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找她的妈妈谈一谈。
她与安宁的妈妈采琴虽然平日素无往来，因住在同一个镇上，彼此倒也是认识的。她知道她开着一家小店。
见到彩琴，她开门见山。
“你的小女儿和我儿子在交往，你知道吗？”她的语气很平和。
“不知道啊！”彩琴很是惊讶。
“他本来有一个谈了两年女朋友，现在他要和她分手，说要娶你的女儿。”
彩琴如坠云雾里，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给你们跪下了，求你女儿放过我儿子吧。我就一个儿子，我很辛苦才带大他们姐弟俩，我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他们身上。”
彩琴连忙扶住正欲下跪的苏利英，她的魂灵仿佛刚刚被人剥离出来敲打了一顿似的愣在那儿，明明是人家要给她下跪，怎么倒像是她挨了人家耳光似的，脸上火辣辣地，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句“这个不让人省心的祸害，这会儿又祸害到人家的儿子身上了”不由地从她心里冒了出来。于是她转身拉开抽屉，拿出钥匙，关上店门。
1
五年了，我搬来整整五年了，我的妈妈一次也没来过这里看我。这是她第一次来，唯一的一次，这一次来竟是对我说这样一句话：
“你就不要再去害别人了！”
她的这一句话字字如针，根根刺我心，密密匝匝地刺在我的心口。
欲哭无泪，无力为自己辩解。
妈妈，你女儿在你心目中不过如此吗？在你看来她就是这么个没心没肺、自私自利的人吗？她是那种为了自己的活路，而不惜拿别人一生的幸福做陪葬的人吗？
妈妈，你太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了。
妈妈，我已是伤痛累累了，你何以忍心再来这样的伤我，将我推入这万劫不覆之地。
我眼眶里的泪水干了又涌了出来。
想起刚才的情景，我热泪盈眶。我赶紧把脸朝里，不让路人看见我的眼泪。我不让自己在人前流一滴眼泪。
在外孤身独处几年，其间的甘苦冷暖自知，但我依然倔强地不向任何人低头，在别人面前我是宁愿流血也不愿流一滴眼泪的。可面对家人，只要他们轻轻地说我一句，都会让我泪流满面，痛不欲身。不要问我对家人的感情有多深，看我在他们面前有多脆弱就应该知道。我把家人看得比我自己的生命都重。
好不容易挨到天擦黑，我以为我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
我深知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它只会叫人更加软弱，更快的消亡。可我这辈子的眼泪从未断过。小的时候是被妈妈打骂而哭；大了，自感自己命运的苦难、人生的无望，不用任何人的招惹，想起来都能让我泪如泉涌。
他又来了。令我的悲伤雪上加霜。
我们无言地对峙着，似乎在较量着看谁的沉默防线先撕裂。直到我不得不关店门时。
“你走吧！我要关店了。”我的声音冰冷而僵硬。
“我来关。”他走到门边，伸手微踮脚尖拉下卷闸门，“钥匙呢？”
“你走吧，我自己锁。”
他自己在抽屉里找了起来。锁好了门，他又坐到我面前。看着我说：
“你不能再逃避我对你的感情了。逃避是于事无补的。”
“你走吧。”我无力地恳请他。
“我不走，今天我们之间的事不说清楚了，我决不走。”
“我已经活得够没尊严了，你就让我保留这仅存的一点尊严吧。你何必这样苦苦地抓着我不放，我有什么好呢。你要一个连站立都无法做到的人干什么呢？
“我什么也做不了，哪儿也去不了，不能上街，不能购物，不能去郊游，不能走亲访友，不能参加朋友聚会，你甚至都不能把朋友往家里带。冬天的时候，我这双腿睡到天快亮的时候才会渐渐地有了点暖意。这些你都知道吗？你现在觉得这些都是小问题，甚至是小情调，但以后，时间一长，这些都会成为婚姻不幸福、不如意的重要因素，是每次争吵的起火点。
“你都想过吗？这样的生活一、两天，一、两个月没问题，时间长了，谁会受得了，于是你就会感到枯燥乏味，厌烦，抱怨，埋怨，甚至憎恶，于是我们开始争吵，无休止地争吵，直到深深地后悔，后悔自己的悔不当初。我不愿让你因出于一时的心动、心痛，日后却要背负一辈子的责任。我不愿我们到最后成为一对彼此憎恨的怨偶。”我满脸是泪。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抓着我的手，把我的双手包在他的手掌里，“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的，你所担心的这些都不会发生的。你相信我。我能给你幸福的。”
我抬起泪眼，看着他，“别招惹我，好吗？对于感情，我一旦拿起来了，就永远放不下了。我玩不起，也输不起。我跟别人不一样，这段感情破灭了，可以再寻求、再等待下一段感情的开始，我在感情路上一旦跌倒了，就再也起不来了。我也不能像别人那样，开始一段感情之后，发现不合适，可以洒脱地说一句‘其实我们根本不合适‘，然后挥挥手，再去他处另觅爱人。
“有一天你倦了，累了，烦了，再也受不了了，到那时候我该怎么办？我可以排遣从未曾拥有过的遗憾，却无法承受得而复失的失落。真的，我会承受不住的。一个人的外表有多坚强，他的内心就会有多脆弱。我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坚强。
他的表情哀伤而痛苦，“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相信我对你的爱？我到底该怎么做，怎么做，你才能把自己放心地交给我？”
“我不值得你为我这样。放了我吧，就当是为了拯救你自己。”
他把脸贴在我们的手上，恳求着：“试着去尝试一下好吗？谁又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可能以后不是我变心，而是你移情别恋呢，谁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谁又能把握得了明天。我们所能把握的只有现在。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失去，就连去拥有的勇气都没有了。为我勇敢一次，就这一次，好吗？你试一下，接受其实比拒绝要容易得多。”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泛着泪光，“就这一次，好吗？”
我含泪摇着头：“不行啊，我做不到。我也试着说服过自己，可我有一万个不嫁人，却只有一个和你在一起的理由，那就是为了我的后半辈子就个着落。而这个理由恰恰也是我最不能接受你的原因。”
“你太残忍了，你怎么就这么铁石心肠，这么无视于我对你的爱吗？”
“爱只是一种感觉，那一刻情深意长，过后就云淡风轻了。时间一长，一切都会淡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你这么不相信爱情，我怎么才能融化你的心，改变你的决定？”
“你不要逼我了，好吗？你们总是在逼我，我家人逼我，你也逼我，我自己也逼我自己，再逼我，我只有去死了。”
他痛苦地看着我：“让你接受我的爱，难道真的比死还难吗？”
我满脸泪光，“对不起，我不能，我怕，我没有信心。”
我已经很知足了，有你曾经这样的爱过我，我这一生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