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过去,天色渐渐昏暗。
自陆遥以下的军官们,都纷纷往大夏门的城楼上聚集。
坐在人群之中喘息未定的,正是早先陆遥的部下、随高翔转投龙季猛的什长段匡。段匡脸色惨白如鬼,周身遍布血污,衣甲都已破烂不堪。左侧肋部和背后有两道狰狞的刀伤,右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都被利刃斩断了,露出白森森的骨骼。一名医官正用力将衣物碎片从干结的血痂中撕下来,这是相当疼痛的过程,可是段匡恍然未觉,只是怔怔地呆着。
这时薛彤匆匆奔至,推搡开几名将校挤到人丛中。眼见段匡这般惨状,他失声惊问:“段匡,你……只有你一个人么?”
段匡神情呆滞,经薛彤连连追问才慢慢开口。
原来,自投奔龙季猛以后,高翔等人俱都升官,独领一军驻扎在壶关城南。前日夜晚,龙季猛突然召高翔议事,同时又有裨将持兵符入营,约束众军不得稍动。段匡等军官起初尚不疑心,待到高翔深夜不回,众将士便鼓噪起来。
就在这时,匈奴人竟已赚开壶关城门,大举攻入。段匡等毕竟都是老行伍了,当即采取决然手段,将龙季猛派在营中的若干亲信杀了,分派兵力据营而守。匈奴人兵力虽众,短时间内倒还奈何他们不得。谁知片刻之后,龙季猛亲自领兵前来,并手持高翔首级宣示众军!这一来,将士们人心大乱,顿时被胡人突入营中,千余兵马大部被杀,只有极少部分趁乱冲杀出去,逃奔晋阳。段匡马快,便最先到达。
恰好何云侯个正着,便急如星火地将他送了过来。
说到这里,段匡嚎啕大哭,声如泣血:“可怜我们高军主,一世英雄,却失陷在宵小之手!可怜千余名袍泽弟兄,一心杀敌报国,竟死的这般憋屈!”
一时间,众人无不动容。
薛彤与高翔感情最深,这时候紧握双拳,以至于指甲刺破掌心,溢出血来。他重重地喘息着,脸色铁青,过了半晌,突然挥拳在雉堞上奋力一击。他的亲兵看到他的指节鲜血淋漓,想要上来为他包扎,却被他一掌推出,直跌到两丈开外。他咬牙切齿地喊道:“龙季猛!龙季猛!吾誓杀此獠!”
“喊有个屁用!喊两嗓子,就能把那厮给咒死了?”群情激奋的人丛中,忽然传出讥诮的声音:“还不如留着这点精神,想想眼前!”
薛彤旋风般转过身来,愤然喝问:“谁?”
这种时候,谁敢当薛彤的暴怒?人群呼地一声向左右两边散开,现出说话之人。
那人双手抱胸而立,连连冷笑,居然是沈劲。
沈劲与高翔二人原在并州军时无往来,但自投入陆遥麾下之后,两人气味相投,彼此友善,说起来也算是很相得的朋友。谁也不曾想到沈劲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大放厥词。
在场诸人无不噤若寒蝉,唯有薛彤狠狠地瞪着沈劲,眼神凶恶的仿佛将欲噬人。邓刚疾步站到薛彤身侧拉住他的臂膀,向沈劲喝道:“老沈你耍什么疯?”
“嘿嘿,我可没发疯。”沈劲大步进前来,跃动的火光映照下,只觉他的面容阴沉得可怕:“老高战死,你们伤心了,都想为他报仇雪恨,是不是?可现在是报仇的时候么?你们都清醒清醒吧!”
“此言何意?”陆遥沉声道:“老沈,你心里有话不妨直说。”
沈劲默然片刻,脸色铁青地瞪视着陆遥。
而陆遥的神情平静,毫无异常。
不知为何,在场的每个人都愈发紧张了起来。
半晌之后,沈劲沉声道:“道明,我老沈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但有些想法,搁在肚子里实在难受,非要说出来才痛快。当前的形势我看得明白:龙季猛叛变投敌,匈奴左贤王刘和率领的精锐人马两万余众经上党直取晋阳。而晋阳兵力空虚,将不过数人,兵不过三千,且老弱居多……是也不是?”
陆遥点头道:“确实如此。”
沈劲抢上一步,急促地道:“敌我之势悬殊,这晋阳城绝然守不住的。晋阳一失,前线的大军也就成了匈奴人瓮中之鳖,迟早被杀个干净。道明,这一仗咱们败了!”
咱们败了!这句话一旦出口,在场众人无不震动。虽然每个人都深深感到形势的危急,但人总有侥幸的想法,越是在逆境中,越是不由自主地加强良好的期盼。在场这么多军官,怕是只有性格直率、甚至有些跳脱的沈劲才会如此直接地说出这句话来。
“敌我之势是很悬殊。要守住晋阳城也很难。但是……”陆遥字斟句酌地道。
沈劲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陆遥的话:“道明,你还想说些什么?你也是老行伍了,难道看不出这局势已到生死关头?”他用右拳大力敲击左掌,发出啪地一声脆响:“原本就是朝廷昏庸无能,以至于贼势猖獗至此。如今,竟然还有高官投敌,用我袍泽兄弟的头颅来向异族献媚!
沈劲越说越激动。他的表情几乎变得有些狰狞,口中呵出的热气一直喷到陆遥的脸上:“既然如此,我等大好男儿为何要替朝廷陪葬?”
“沈劲,你这厮胡说什么?”薛彤勃然大怒,抡起拳头就要冲上前去,却被陆遥举臂拦住了。
“无妨的,让他说完。”
“道明你自己想想,昔日并州军雄兵五万,如今还剩下多少?箕城整军的时候咱们聚集起三百多名老兄弟,现在还有多少?”
陆遥立刻就答:“如果算上段匡,箕城整军时的老兄弟现在尚有一百四十六人。”
不曾想陆遥答得这么快,沈劲反倒愣了愣;不知怎地,语气就弱了下来:“……看看,已经折损过半!将士们为朝廷出生入死得还不够么?何必……何必要把大伙儿的性命全都赔在晋阳?”
他压低了嗓音:“道明,就算刘刺史待咱们不薄,可是我等本非他的部下,为他效力不过是时势所趋而已。先前斩杀乔曦、击败石勒,立下许多功劳,足够抵过他的恩义了,你莫要拿大伙儿的性命去替这个朝廷高官垫背!”
陆遥注视着沈劲,徐徐道:“那依你之见,当如何是好?”
沈劲露出了少有的凝重神色,一字一顿地道:“既然道明你掌管大夏门的守备,正是好机会。趁着胡人大军尚未到来,咱们立即出城,往新兴郡去!胡人只会忙于攻打晋阳,管不到我们……想要活命,这是唯一的机会!”
这番话出口,城楼上的气氛突然变得像要凝结起来。
陆遥环视左右,不少军官都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即便是薛彤这样以忠勇自夸的军人,也恍然若有所思。
陆遥完全能够理解将士们的心态,但依旧忍不住暗自叹了口气。
沈劲提出的意见几乎可以代表绝大部分将士们的想法。他们泰半都与胡人有着血海深仇,因而与胡人作战时毫不惜力,是最英勇可靠的战士。但他们同样也深深地受害于前任并州刺史司马腾的颟顸无能,所以对朝廷的信任,已经低落到了可怜的地步。纵然越石公力图振作,区区数月也无法扭转。
事实上,这些年来朝廷昏乱,天下鼎沸;官军上下无不离心离德,早就没有报效朝廷的热血。一旦身处逆境,自军官到士兵心底里都存着自保的念头,差别只在于或多或少罢了。
此前从没人挑明的话,此刻才被沈劲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事实上,如果以当前的军事形势来判断,沈劲所提出的是最正常不过的选择。这一点,陆遥根本无法否认。
但,正常的选择,就一定是正确的选择么?
陆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