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叹了口气道:“刘将军,这件事本非因他一人而起,也不是他一人的罪过,您若要处置这位什长,我部下的沈队主也难辞其咎。既然如此,您待要如何,不妨直言。只要陆某办得到的,必然给您一个交待,又何必施威于小小什长呢?”
“嘿嘿……陆将军,难得你说句痛快话。”刘演伸手向四周的甲士们一划,声色俱厉地道:“贵属适才不是号称并州军中都是尸山血海里闯荡的好汉,而越石公麾下只不过在中原剿灭几个乱兵,打的仗犹如孩童嬉戏打闹么?此刻我带来军士六十人,便是沈队主口中的嬉戏打闹之辈。沈队主,你可敢与他们赌斗?”
“沈劲,你说的什么话?这不是找事儿么?”陆遥狠狠瞪了沈劲一眼,又低声抱怨了一句。他向刘演深深施礼道:“刘将军,这沈劲不过是个粗鲁的厮杀汉子,言语失礼乃是常事……”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暴喝,恰似平地起了个闷雷:“住了!”
陆遥愕然回首。只见沈劲须发戟张,大踏步从后抢出,傲然道:“道明,好男儿连死都不怕,为何要受这等人的羞辱?你何必在这小人面前低声下气?”
他睨视着刘演,冷笑道:“刘演小儿,我并州军将士与匈奴鏖战数年,场场都是生死相搏的血战,在我看来,尔等的确就是嬉戏打闹之辈!你要赌斗是么?我老沈接下了!”
沈劲双拳左右一分,摆了个架势,大声喝道:“来吧!”
陆遥本人绝非胆小怕事之辈,少年时在洛阳,更曾效法一语不合拔剑相向的游侠行径。可是自从数月前那次险死还生之后,他仿佛看淡了许多琐碎小事,脾气变得异乎寻常之好,是以那刘演怎么样咄咄逼人,都没法使他产生愤怒的情绪。
他在刘演面前百般伏低做小,只不愿与这越石公的亲信交恶,难道是因为害怕刘演么?只是不愿意因此造成并州军余部与越石公麾下众将的对立,损害了来之不易的大好形势罢了。
问题是,陆遥虽然能忍,沈劲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烈性子。沈劲虽然是陆遥所部的军官,可是真正归属陆遥所辖不过是这十来天的事情,此前两人都是并州军的军主,并无上下阶级的差别,所以沈劲本身也没什么为人下属的自觉。
在沈劲看来,只觉得陆遥一味自谦自抑。明明是刘演所部的士卒欺人太甚,陆遥却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这叫他如何受得了?勉强忍耐到这时候,终于忍无可忍。当下他一口喝住陆遥,悍然发话挑战!
还没把那刘演说服,偏又后院起火。此刻陆遥只叫得一声苦也,哪里容得他细想对策?正在心思急转的当口,只听刘演身侧一名黑袍黑甲的大汉喝道:“我来领教!”
话音未落,那甲士便已腾身而起起,直取沈劲。
他与沈劲相距不过两丈许,这样般距离内,原本没有纵跃跳荡的余地。可他双足发力极猛,瞬间就在这区区方寸之地中从静止加速到极快,犹若发石机投出的千钧巨石呼啸而出!
刘演带来的六十名甲士并非寻常兵马,而是属于越石公私人部曲的一支兵力。这支部队总人数不过五百,却最是精锐剽悍,是越石公赖以横行中原的核心武力。哪怕是其中小卒,也是从百人将以上的勇士中挑选而出。
其统领乃是被称为“中山十六骑”的十六名骁勇骑将--陆遥在长平初见越石公时,曾与其中数人交手。这十六人都出身于中山魏昌,是世代侍奉中山刘氏的家将。他们的武功各有独到之处,若置身草莽之中,立刻就可以跻身为呼风唤雨的一方豪雄。
刘演乃是越石公嫡亲的侄儿,又担负巡防城内安堵的重任,故而越石公指派了中山十六骑之一的骁将林简带领六十名甲士为其辅弼。此刻向沈劲出手的,就是林简。
林简字伯约,祖籍常山。他的祖父侍奉中山刘氏的家主刘迈,此后历经刘藩、刘舆两任家主,他本人受命追随刘越石东征西讨,是中山十六骑中的领袖人物。其武艺得到了族中嫡派传授,绝非寻常路数可比,乃是越石公军中着名的骁将。
刘演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快意:沈劲虽然豪勇,依仗的却只是些大开大阖的沙场功夫,如何能与林简千锤百炼的身手相较?
身为刘越石的侄儿,刘演是幕府中参与机密的核心人员之一。他深知那位在人前光彩夺目,信心十足的并州刺史究竟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刘琨虽然在东海王夺取朝廷大权的一系列战争中战无不胜,却难免有功高震主之嫌。中原形势稍许稳定,曾经在他麾下奋战的数万大军就尽数被司马氏亲藩重镇瓜分据有。而刘琨本人只能带领不过千余骑的小部队,来给那个无能之极的东瀛公司马腾收拾烂摊子。
这种情况下,必得尽快压服这些桀骜的并州军余部……刘演无数次地这样想着。而一旦出现了机会,他绝不会放过。此刻他请动林简襄助,不仅要给沈劲这个口无遮拦的兵痞一个狠狠的教训,同时也是为了借林简的武功震慑晋阳城中的各色人等!
两丈的距离,便是常人也箭步即过,何况林简这等武艺绝伦的大高手。虽然身披重甲,可是他跨步进身的动作迅若电闪,眨眼就已欺近沈劲身侧。几乎就在他吐气开声的同时,原本沉肱蓄势的右拳直取沈劲的右肋。
这一拳挥动之时,隐约有风雷之声涌动,其间蕴含的力量是何等强大,不言而喻。林简的耳中几乎已经听到了沈劲肋骨碎裂的咔嚓声!
下个瞬间,拳掌交击。
拳是林简的刚猛之拳。掌是陆遥横切而出的手掌。
陆遥不知何时已挡在沈劲的身前,举掌接下林简的强悍一击。
陆遥的五指修长,因而手掌显得瘦削秀气,像是读书人持笔的手,而不是武夫舞刀弄枪的手掌。然而方才林简力过千钧的一拳打在他的掌心,就如同将巨石投入不可测的碧水深潭,转眼消失无踪,连水花都没能溅起一个。
林简身为越石公亲卫统领,乃是中原血战中厮杀出的名头,武艺何等高明?他一招无功,无数后着随即跟上,立时拳脚齐出,暴风骤雨般向陆遥打去。一时间拳掌交击之声如同爆豆也似噼啪连响。而两道人影如鬼魅般闪动,更将四周诸人晃得眼都花了。
这两人以快打快,不过瞬息间工夫,忽听陆遥叱喝一声,林简壮硕的身躯飞腾而起。
在刘演难以置信的眼光注视下,林简跌跌撞撞地后退。一连退出四五步之后,他努力想站稳,却更加狼狈不堪地向后踉跄。直到数丈开外才立定脚跟,总算免去了跌倒在地、颜面丧尽之虞。他的脸色灰败,涩声道:“陆道明,好身手。”
陆遥陆遥收回手掌,淡淡道:“伯约兄想必未尽全力,承让。”
几个月前的那天,陆遥在突围中不支晕倒,随后经历了前一世的记忆苏醒。在那段精神恍惚的时间里,他承受了常人不可接受的巨大痛苦,甚至一度以为死期将至。可是醒来后,他没有发现任何病患,反而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一般。不仅精神极其健旺,而且体力也不断地提升,较之于当初强了何止一倍。
方才他与林简对抗,论招数精妙而论,二人各有深厚源流,只在伯仲之间。可是哪怕同等的拳脚招式,一人以五百斤的力量使出,另一人却举手投足皆有千斤之力,谁胜谁负,岂不是一目了然?
陆遥转头望着刘演。他的脸上依旧带着和气的笑容,可刘演分明看见他眼中刀锋般的精光一闪而逝。这样的眼光使得刘演油然而生出一种毛发皆竖的恐惧感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山中与猛虎相对。那猛虎虽然看似慵懒,却随时会暴起伤人。
刘演完全没有想到,始终退让求全的陆遥一旦出手,气势竟然如此猛烈。不知为何,他心底里竟然生出几分慌张的情绪来。顾不得额头已经见了汗,他咬牙道:“陆道明,你待如何?我刘始仁身为并州参军,肩负晋阳治安之责……”
陆遥却笑了,他打断了刘演的话头道:“刘将军、伯约兄,我等都是越石公麾下一员,理应同仇敌忾、共讨胡贼才是。似这般当众拳脚比斗,未免有失同袍情谊。适才在下突然想到一个赌斗的好法子,既不伤和气,又能比个高低。还望刘将军俯允。”
在刘演的眼里,这陆遥虽然面带笑容,却更加显得凶恶,也不知有些什么鬼主意。可自己方才力主要赌斗一场,却不好当场反悔。于是他只得勉强道:“究竟如何赌斗法?你且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