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中纵横来去,正与一支敌骑互相追击、冲撞着。他看似杀得亢奋,其实倒有一多半的精力始终关注着战场东面徐徐迫近的汲桑本队骑兵。
当注意到这支骑兵终于渐渐加速进入战场的时候,他猛地兜过辔头,大声呼喝道:“向右转!向右转!”
数十骑紧跟在他身后,划了一道极陡的弧线,毫不犹疑的从战场上脱离。由于退却得仓促,队伍最后有数人被敌骑裹住了。这些人俱都是晋阳军或并州军中特别悍勇的战士,纵使落单了,依然鏖战不休。
清河国东武城人宋悌乃是陆遥亲卫之中有名的大力士,因为腿部受了重伤,才落马被围。他坐在地上,大声叱喝着挥起一丈六尺的长槊来回横扫,将靠近的敌人再度迫开。有一名贼寇仗着马快刀利,从侧面冲过来想砍杀他。结果宋悌奋起勇力,先将战马的前腿打断,于是那贼寇滚落下来,被宋悌用沉重的槊头敲击在额头上,当场就死了。
然而贼寇很快就找到了对付宋悌的办法,有人绕到宋悌的身后,抛出套马的皮绳猛地勒住他的脖颈。然后借着马力将他拖倒在地,一路奔走。待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又用长戟去刺破他的肚子,长戟的小枝把肠子都扯了出来。
家族出于西河国的杨配是郭欢的部下。他是个口吃,说一句话要费半天功夫。他与沉默寡言的郭欢一同巡营的情形,经常被其他袍泽弟兄们当作笑料。但要说起弓马武艺,绝没有谁敢于轻视他。
陆遥号令转向的时候,杨配正和几名贼寇杀作一团,好不容易杀退他们,打算尾随陆遥突围之际,迎面被一骑舞动铁矛的贼人拦住去路。那贼寇骑得新蔡王御苑中的好马,比杨配所骑的马儿足足高出一头,两人并马搏斗时,杨配天然就落了下风。但他毕竟久经战争,经验丰富,更是悍勇过人;眼看着敌骑长矛刺来,他狂叫一声离鞍跃起,猛地将对手也从马上扑下来,随即拔出匕首刺入敌人的胸膛。
然而当他从地上起身的时候,足有十余骑的贼寇将他四面围定。杨配的性格十分刚烈,眼看必无幸免之理,他面不改色地喃喃地骂了句:“操……操……****奶奶的……”随即,回过匕首,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除了宋悌、杨配以外,上党郡铜鞮人赵姚、河西羌人后裔莫折万载等人也都是出自于陆遥部下的勇士,他们无不鼓勇奋战,虽然片刻后就被刀枪并举杀死在地,但也稍稍拖延了敌人追击的时间。
随着陆遥冲出来的骑兵只有二十人,其中大多数都负了伤,有些人前次冲阵就已挂了彩,这时二度甚至三度挂彩了。甚至素来有些跳脱的丁渺也失去了说话的兴趣,所有人都沉默着、重重地喘息着,不断催马。他们急速向建春门的方向狂奔,绝不再与敌人纠缠,绝不作任何耽搁。近百铁蹄密如急雨般踏地,从那些已经或者尚未断气的身躯上腾跃而过。
陆遥的判断一点也没有错。
当建春门内也展开激烈战斗的时候,汲桑终于按捺不住。在这个凶名震动大河南北的巨寇看来,如果被城内的石勒等人先行取得战果,而自己在占尽上风的情况下却迟迟不能将乞活军击溃……那未免太折威风了。而所有人都明白,迅速击溃乞活军的关键,完全在于那支几次三番出城助战的小股骑兵。
汲桑的嘴角流露出残酷而疯狂的笑意。这样的情形,真让他觉得很是有趣。这批骑兵三番五次地挑衅,难道乞活军中竟有那样不知死活的人么?既如此,那就给他们一死,斩下他们的首级、剖开他们的肚腹,痛饮他们的鲜血,嚼吃他们的骨骼!
这名河北巨寇缓缓策马,绕过两军激烈对抗的建安驿一带,穿插向东。跟在他身后的,是养精蓄锐许久的三百名精锐骑兵。这些人自刘飞以下,又有匪号“黑髯”的蒋斑、膂力过人的白勖等着名的悍匪随同,俱都是随汲桑横行司兖冀青四州、杀得朝廷胆寒的熊罴之士,一行人滚滚奔行如虎兕出柙,虽不曾真个厮杀,已觉杀气冲霄而起,挡在他们前进方向上的乞活军将士无不战悚而避。
汲桑自如地单手控缰,逐渐将战马奔驰的速度提起。那柄斩马大剑被他持在手中挥舞着,锐利的锋刃割裂空气,发出“呜呜”怪响。当奔行到一处坡地外围时,一名乞活军的伤兵为了躲避箭矢,从坡地上翻滚下来,将将拦在汲桑马前。而汲桑甚至不正眼看那伤兵一眼,巨剑轰然怒斩,瞬间将其如纸人般劈作左右两片。
这样的腕力绝非凡人能有,简直如鬼神般可怖。
陆遥昨夜向卢志细细打探了汲桑其人的背景、经历。这汲桑与石勒同为群寇之首,两人的行事风格却绝然不同。石勒虽然出身低微,但为人沉雄大度,能得众人之心;而汲桑有的,纯是凶残暴虐的性格和肆无忌惮的杀戮。
河北群寇极盛时数万之众,其中哪个是善类?这些悍匪强盗个个都凶残狡诈、毫无礼义道德可言,而汲桑却偏偏能够毫无顾忌地驾驭他们,驱使他们如同走狗。而在去年初,当公师籓战死,“屠伯”苟曦大军重围四合之际,正是汲桑往来冲杀于万军之中,从人山马海中硬生生趟出一条血路!
“快!跟上!跟上!”陆遥没有丝毫兴趣要凭着数十名疲敝的部下去和这名盖世凶人正面对决。他一边连声催促着,一边纵马狂奔。这情形与适才的反差未免太过突兀了,不禁令刚才被他所激励的乞活军将士们有些丧气。原本高亢的喊杀声,几乎瞬间就低落下来。许多人紧张地眺望着前后两支骑队的追逐。
而陆遥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的部下们经历连番突阵血战,无论人马,都已经相当疲累。而汲桑的本部骑兵观战许久,体力和士气都正在最盛之时。陆遥只听见隆隆的马蹄声响如低沉的雷鸣般越来越近,而他的心情也绷得越来越紧。
乞活军在建春门的左右双阙和城楼上都布置了一些弓箭手,但数量不多。毕竟这支部队是由流民整编而来的,新蔡王在军事准备方面又吝啬得可怕。
当陆遥等人渐渐靠近建春门时,一些稀稀落落的箭矢被射过来,似乎想掩护他们。但弓手们似乎也摄于汲桑汹汹而来的气势,明显没有准头,有几箭反而往陆遥等人的方向过去,差点伤了自己人。
沈劲不禁破口大骂,可惜他的左右两个箭囊都空了,纵然自恃箭术了得也没了发挥的余地。
城楼下的门洞里,其实有若干持刀盾的士卒结阵而守。他们的任务本该是接应陆遥撤退,但此刻建春门内外都已遇敌,城内并不安全。故而,这些士卒们出城的脚步也似乎稍显犹豫了些。
而这时候,汲桑的骑兵大举杀到。不用再回头张望,仅仅从城头上众人惊恐的眼神里,陆遥便可以了解到,这凶名足以止小儿夜啼的巨寇,距离己方队伍已经很近。许多乞活军将士甚至发出了难以压抑的悲鸣,似乎认为陆遥等人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汲桑的追击了!
陆遥的视线如电掠过,在那一瞬间,他清晰地看到了冉瞻圆瞪着的眼睛,看到了胡六娘忧心忡忡的表情,看到了卢志闪烁不定的眼神,看到了朱声紧张而又坚毅的眼神。
陆遥深深吸了口气,随即高举右手,厉声大喝道:“举旗!”
喝声远远地传开了去,而建春门的城头上,四面硕大无朋的白虎幡突然被高高立起。
白虎幡在晨风吹拂下,呼地一声飘飞起来。恍惚间,幡上的四头白虎就像是活的一般。与此同时,汲桑突然生出了极度危险的感觉。
下个瞬间他就明白了这危险的感觉从何而来。汲桑以本部三百精骑追逐敌军,本人是箭矢最前端的锋镝,而他的部下骑兵紧随在他身后,形如一枚巨大无比的箭矢,这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锋矢之阵。这是汲桑数年来横行大河南北所惯用的战法,他对自己的勇力充满了信心,对部下群贼的强悍也是信心十足。无论怎样强大的敌人,都难以抵挡这支巨箭的雷霆一击。
但此刻,这支巨箭突然崩溃了,箭头、箭身、箭羽突然间全都不存。本该尾随汲桑一同冲杀的骑兵们,有的露出惊骇的表情突然勒马,有的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前方的同伴,有的竟突然挥动武器向同伴们杀去……只剩下了作为锋镝最尖端的汲桑本人还在策马向前,冲向前方的陆遥所部!
“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汲桑纵声狂吼,目呲尽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