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抬起头来,笑得不怀好意:“看您说的,怎么能够呢?我只装了外头楼道上几只,哪里还能看到别地儿去?多出来是备用的!你也知道张大队长,现在这机器有多不经用?要不你问问你们局里库房的经管,保管损耗吓你一跳!”
张浩举手示意自己投降了,转向木子:“我算看出来了,你这几位同室都牙尖嘴利,说不过只有逃个清净了。”
木子笑了,密密的长睫陡地掀起,露出了那对点漆似的灵动双眸,有意冲他眨了一眨:“您才知道哪张大队长?要不说人以类聚呢?”
她这一笑,眉宇之间常有的的凛冽清冷之气竟骤然无影,声音也转得低柔细软,有种依赖而缱绻的味道在里头,撩得人心头又痒又舒服。
张浩不由得盯着她看,看到木子自己不好意思起来。
“我脸上有字?”她佯装不满,长而圆的眼睛又瞪了起来,可里头还是很温婉的,并不是认真的生气:“看什么看得那么起劲?别把对犯人那套逼供的行为拿出来对我!我没话要说!”
张浩听得出也看得见,遂忙陪个不是,也就不是正经的道歉:“这叫什么话?不许我看姑娘么?世上有这样的规矩?”
木讷如他,此刻竟也开出这样的玩笑来!
安之差点喷面,忙拎起所剩不多的面碗溜了。
木子的脸愈发红了,却不是经霜的柿子,没那么老,却是五月阳光下的红富士,透着诱人的喜气和甜蜜。
“警察也这么油嘴滑舌?!”狠甩过来一个白眼,可张浩听得出来,木子的语气好像才烤出来的法棒心,软而温糯。
他不接腔了,反正刚才的玩笑已经能表达出他的意思,话不在多,但求言简意赅嘛!
于是这两人肩挨肩地站着,一个洗碗,一个擦干,默契十足。
“下午去了好房网吧?”张浩将最后一只碗放进沥水的格架上:“查到什么没有?”
木子也懒得问他怎么知道的了,干脆直接回答:“全亚集团的孙总,你知道多少?”
见她提起这个人来,张浩不由得手下一顿,然后淡淡地答:“这可是个人物,你怎么查到他身上去了?”
孙茨华这个人张浩知道,不仅知道,还跟他打过一次交道。
当然不是查案查到他身上,这个人干净的很,跟市里领导关系也好,没什么事能让公安局找到他门上的。
不过半年前,张家的家族生意,却让张浩跟这个人有了一面之缘。
父亲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非要在a市开一家餐厅,当然走高端路线,装修雅致古朴,食材有机环保,并招来安缦集团的设计师并其打造园林景观设计。
而这家餐厅的选址,便正是孙茨华手中一块捂而不发的闲地。
张家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只有一个人能摸得着靠得住,这个人当然就是家里的老么,张浩了。
张浩完全知道父亲在想什么,连餐厅的名字只有一个字:浩!
其用意昭然若示,明面普及生意,实则曲线救国而已。
既然你离不开a市,那为父来就你,如何?!
够给你小子面子了吧?!再不点头也实在不近人情了吧?!
家里的生意做到你面前了,又是如此大手笔投资,你不帮把手,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吧?!
张浩好笑又有些惋惜,父亲的良苦用心他实在领悟至深,却无法以同样的热情回应。
就好比一个姑娘暗恋你,你也知道她很好,白富美女神类,可你心里就丢不下初恋的那一位,她再好,也不过是头顶上的浮云。
可叹父亲商场里劳碌一辈子,精明到同行提起名字就有些不寒而栗,却始终摸不骰儿子的心。
张浩是这么个人,怎么说呢?他想要的东西,让他卧薪尝胆似的苦熬苦等,十年二十年他也有耐心;他不想要的东西,给他放眼皮子底下,穿金裹银蜜糖儿裹着,说得天花乱坠,他也只有伸手推开一个反应。
父亲也是一样,秉性极硬且不知妥协,认准的事绝不回头,失败就当历练。
自打苹果不得已换了主事人,人都念着乔布斯的好,就连偏执也成了一种优点,而张浩父子俩,也有着跟他一样同样的拗劲,所以十几年下来,谁也说服不了谁。
然后又是母亲出面:
“这是家里的大事你不能不管!也不是为你一个,现在做生意哪有放弃国内市场的?眼见别人根不在这儿的,生意都做得风生水起,我们家这儿还有人呢,难不成一事无成叫外人看了笑话?”
张浩一肚子火,都被母亲这半柔半钢,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话压得发不出来。
然后,母亲的语气又转温和,甚至有些苦求:
“我也知道你现在的工作很忙,也不要你打理什么,不过我们离开老家多少年,现在说回来投资,一个人也不认得,靠亲不靠友,上阵父子兵,这个时候你不帮,谁帮?”
貌似体贴的背后,还是殷殷期盼。
然后两位哥哥就开始敲边鼓:
“也不要你办多难的事,也不要你忙,不过领个路,这地听说在全亚名下?你帮我们通通脉络,引见下当家的老总,这事难道也办不成?”
张浩被三把火里外里炖着,终于没法子,点头应允。
其实人际关系上他实在是弱之又弱的弱项,而父兄才是此道行家,不过托词让他出力而已,张浩心里也明白,因此随便打几个电话,这事就办成了。
当然还是以张浩的名义约的,名正言顺,这场地头蛇与过江龙的初次交汇,也得由他牵头,他跑不了要出席。
因此才与这位鼎鼎大名的孙茨华,全亚集团的孙总,有了一面之缘。
此人果然了得。
这是见面之后,张浩对他仅有的四字评价。
孙茨华完全不像个生意人的样子。
丰颐广额,皓齿明眸,配上那一身雪白香云纱衣裤,似从天上飘然而至的神仙,就差手里摇着纸扇了。
坐下来谈后,人也很爽快,许是张家的生意不存在与他竞争之嫌,孙茨华很大度地将地的价钱放宽,只用几年前他拍下的本钱便痛快地出让了。
张浩本能要拒绝,他觉得隐约有受那什么之嫌,毕竟自己的身份特殊。不过父亲早答应过这里头没他的干股,从注册法人到资本注入,俨然与他毫无瓜葛,当然,这也是当初张浩肯点头帮忙的条件之一。
虽然如此,孙茨华却还是很锐利地看出张浩一瞬间的犹豫,随即便很体谅地提出,差价就当他入股,年底分红,算上全亚一份,就当跨界合作好了,毕竟张氏餐饮也是出了名的大鳄。
这样一来一去,张浩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张浩对生意的事很敏感,他只是不愿在这上头留心,一但认真起来,什么事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这也是多年做刑警的好处之一吧。
孙茨华绝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干净。
这是张浩席间产生的第一直觉,往往他的直觉很准,虽然他不是个女人。
做生意的,极少像他这样把钱看得如此之淡,开口就让,转头就成了股份分红,张氏餐饮虽不是什么小招牌,可到底还是头次进军a市,这里头门道难说,又是如此大手笔走高端路线的投资。
孙茨华却连想都不想,就让出去几个亿的利润。
为什么?又凭什么?
张浩很明白,生意场上没有白来的好处,别人给你钱,唯一想要的回报,就是更多的钱。
因此他虽不便多说,可心里始终不宁。
好在他一应财务状况都是透明,住也是警队宿舍,吃穿一应普通,唯有那辆车,是年前母亲送出的生日礼物,他实在喜欢,也就收了。
可是孙茨华还真没就此事提过任何要求,现在想来,难道他的钱真如传说中那般,大风刮来的?!
然后,这事就算了结。
孙茨华甚至连电话也没再给张浩打过一个,转眼大半年过去,要不是木子这时候提起这个人来,张浩几乎都忘了,自己跟对方,还有这么近距离的一回接触。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木子马上看出苗头不对:“怎么?你还真的认识他?”
张浩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倒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说说看,怎么查到孙总身上去的?“
木子哼了一声:“孙总孙总,叫得还挺热乎。你先别问我,我问你,昨天我给你的那条线索,你查了没有?”
张浩立刻意会,对方指的是1602里那束纤维。
“交给实验室了,下午出的报告,”张浩对自己属下的效率不是挺满意的:“我在来这儿的路上看了,你怎么样?”
木子笑了,眼里满满是不怀好意的狡黠之色:“你先说。”
张浩滞了一瞬,骤然失笑:“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从土耳其地毯店弄来的消息。“
也对,也不对。
不过木子本能地不想在张浩面前提到好房网那段不寻常的经历,她认为自己是不想听对方唠叨,其实若有个很了解她的人在场,如杨美安之这样的,就会毫不客气的指出,其实她真实用意是不想对方担心而已。
“就算是吧,”木子眼珠子一转,有些泄气:“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
张浩还笑,目光中有些安慰之意:“我多少年干下来了,这点还看不出来,实在对不住多少年前看过的老福和老波。”
木子差点要跳起来:“你也看老福?你也喜欢阿婆?”
张浩点头,木子的眼睛亮极了,好像这个雨季里难得一见的星空,都落了进去似的
四目凝视,张浩拿着抹布的手忽然不动了,只因对面一双明眸太清亮逼人,明显透着审视和探究,要从他眼中辨出真假端倪。
不过老福和阿婆,张浩还真没说假话。
当年家里书柜中,最齐整的就是阿婆全集和各版本老福。
家里人不在身边,只有他们,是张浩年少时最好的伴侣,也就是说,自打秦伦死后。
怎么又想到这两个字了?!
张浩微微低头,眼中一瞬间闪过伤痛和悔恨。
木子没放过这一刹那他眼神的变化,她张口欲问,不料话一出口,却变成了:“最喜欢那一本阿婆?”
张浩抬起头来,眸色微漾,幽然中似有火光,柔和了无边黑暗的深渊。
“十个小印第安人。”
也就是常翻译作无人生还的那一本。
“嗯,我也最喜欢这本。所有坏人,都该死。”
木子喃喃自语,细柔的声音,却用非常低沉的语调说话,然后,她又重复了一遍:“所有坏人,都该死。”
张浩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太理解眼前这位姑娘了,因他们的伤口一致,隐痛也一致,都因找不到出口而无法痊愈,因此在人生长路上,无法痛快地呼吸。
每深吸一口,才会牵动那深藏心底的疤痕,结了盖却不代表没了感觉,稍提略引,伤口便又会撕裂流血。
老档案室里看到的东西,让张浩对木子体谅致深,他觉得她几乎是另一个自己,心跳也在一个频率。
也就怨不得,稍有空隙他要来这里。
原本,这里就是另一个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