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归尘在床榻前站了足有一刻功夫,垂下的双手把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紧,他的脸色青白得如同透明的青玉,冰凉沁人,似乎要滴出水来。末了,他缓缓跪在床边,朝在床上兀自咻咻喘息的阿拉耶识伸出手,轻柔地揭开系缚她双脚的布带。松绑的双脚立刻朝床头和空中乱踢,幅度大得连莹白的小腿腘窝都露在他眼前。嬴归尘轻巧地避开阿拉耶识的攻击,快速地解开她的双手,她从床上一跃而起,拔下头簪便凶狠地朝嬴归尘刺去,玉簪扎到他的左胸上方却如同扎到石头上,立刻折为两截。这刺激阿拉耶识更加疯狂,左手死命揪扯住他的衣领,用半截玉簪不停地重复扎那胸膛,口中不停地痛骂“畜生”、“禽兽”、“刽子手”以及“我要杀了你”云云。嬴归尘低眼看了看被她将衣服扎得绽口的地方,他看着她徒劳地“惩凶报仇”,心痛得不能自已。他早已是金丹真人,拥有金龙锁玉柱的骨肉,莫说是支小小玉簪,就是宝刀利剑也不能伤他分毫。他几不可闻地吁了口气,将所有内息收敛,那枚半截玉簪噗地刺入他的左胸寸许,紫红的血溅到她雪白的脸上和唇上。
她被热血所激,拔出玉簪带出一股血流,“杀人了,我杀人了,哈哈……我杀了人了!”她倒退着在屋中打转,朝他厉喝:“你还我的棘奴,还我的棘奴——我就是要杀了你!”
“阿拉耶识,你不认得我了吗?”嬴归尘捂着伤口,黯然发问。
“哼哼,刽子手。”阿拉耶识突然猛冲过来掐住嬴归尘的脖子,指甲深深陷入他削瘦秀美的脖颈和喉咙,他没有挣扎反而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腰,将她尽量纳入怀中,与自己密密地贴在一起,仿佛一对磁石牢牢吸住彼此。
“阿拉耶识……阿拉耶识……”嬴归尘艰难地呼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轻呼。他青玉的脸庞因为窒息已经憋得粉红,但他依然没有抵抗,而是流着泪,抱着她的身体轻轻摇动,手掌在她的背脊上轻拍,犹如父母安抚夜惊的孩儿。
渐渐地,阿拉耶识的双手缓慢地松弛下来,近距离看着眼前熟悉的陌生人,她的眸子茫然空洞,刚才掐嬴归尘的脖子似乎耗光了力气,两只小手掌搭在他的双肩上,蓬乱的脑袋颓然地耷拉下来,无力地靠在他尚在淌血的胸口。
她终于安静下来。
她的双腿因为长时间过度紧绷而疲软滑倒,嬴归尘有力的抱住她纤弱的腰,慢慢地在地毯上跪坐,温柔地将她横放在怀抱中,就像以前他们在野外篝火边那样。她在温暖坚实的怀中本能地蜷缩了四肢,像胎儿一样将自己缩进那令人心安的地方……在三天三夜的躁狂后,她头一次沉入梦乡。
这一夜很漫长,嬴归尘抱着她一动不动,心比金坚。
天光敞亮时,嬴归尘将阿拉耶识放在床上,以净帕为她洁面、净手,然后施针。做完这一切,他步履沉重地走出板房,外面围坐着几圈忧心忡忡的卫国的臣子,以及等待消息的侠墨。众人的眼光停在他左胸上那片吓人的血渍上,几乎人人的神色都有些呆滞。
“师兄!”墨田忍不住叫起来。他指着嬴归尘的胸口,鼓着腮帮子显得很激动,因为只有他才明白自己的师兄到底做了何等不要命的事情。
嬴归尘投去严肃的警告,墨田只得乖乖闭嘴,眼中满是不忿。
“我没事。”嬴归尘环视围坐的诸人,朝李据、徐统为首的卫国臣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各位到议事房,嬴某有事相商。”
虽说是商议,可嬴归尘的语气姿态却是不容置疑的强硬,众人从未见过嬴归尘如此威严,惊疑中不由自主地尾随到了议事房,忐忑地席地而坐。
嬴归尘大方地居了上首位置,也没招呼大家,自顾自用火钳将盆内炭火拨开,添了几块劈得方正的木柴,待火势稍起时,才放下火钳朗朗陈词:
“诸位能到临江,皆是卫国的肱骨之臣,一路护卫的侠墨亦是我墨家赤诚之士,嬴某今有一言告与诸位。当下华夏百姓已入楚境,卫皇与天巫原定计策是稍作休整,留下卫国官贵及眷属、兵丁效命楚国,其余百姓仍随帝后南迁至杨越,于蛮荒之地重建家园。可惜卫皇功亏一篑,楚王项隆与霸府一干武夫气量狭窄,听信别有用心之人散播于市井谣言,罔顾生民性命,背信弃义,以致千古遗恨。于今,四十万南迁军民十无一二,南下杨越路遥且险,天巫染病,实不宜再行跋涉。嬴某此前在未央书院曾得天巫嘱托,当于乱世中约束书院弟子,勿使彼此杀戮。当次危难之际,嬴某不揣冒昧,愿一力承担卫国军民安置事宜。”
嬴归尘说完这一段后,停下来看着卫国诸臣。徐统与李据一文一武为众大臣之首,两人交换了眼神后,徐统才为难地开口道:“南迁之策本就是帝后与嬴公子商议而成,事虽不协,然嬴公子与侠墨肯为卫国出力已是莫大恩德,岂敢再役使贵人。徐某不才,已经与楚国使节商议妥当,卫国文臣武将皆入楚国为官议政,百姓只有三万之数可在临江就地安置,无须远赴杨越安家。非是徐统忘恩负义,而是我等皆欲入朝干政,一是为卫人谋取利益,二来要积蓄力量北伐,斩杀慕容鲜卑的狗贼,为我主报仇雪恨!”徐统越说越愤激,朝嬴归尘拱手作揖道,“若公子有意,便请约束秦皇嬴少苍与汉皇刘恒,勿要在我等攻打燕国时背后捅刀子便感激不尽了。”
李据听徐统如是说,本就犹疑的心越加拿不定主意,浓眉深锁,焦虑地在嬴归尘和徐统两人身上来回看。嬴归尘心中了然,想必李据既放不下天巫又不愿放弃领兵复仇的机会,一时间难以权衡利弊。他深邃的墨眸在幽静神态下缓缓扫过在坐的诸人,忽然苍白的嘴唇向上拉开一道优雅的弧线,冰棱般的眼角眉梢如初春萌动的远山,刹那间生动起来,好似微寒湿润的春风拂动,沁人心脾。亲密如墨田,也没见过自家师兄的笑颜,阿琪已经看得痴了。人们都没有作声,静静等待嬴归尘的下文。
“嬴某以为徐大人的安置办法欠妥。”他此言一出,举座哗然,当场有人反对,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就地安置百姓、官吏投效楚国最为经济适用,是为卫皇报仇的唯一途径。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反而让迟疑的李据清醒过来。他随侍冉闵与阿拉耶识,帝后对于这位前墨家的钜子极为看重,在未央书院时他本人亦感受过嬴归尘内抱乾坤、卓然物外的智慧,本能地相信嬴归尘定然有他的道理,于是高喝一声噤声,请嬴归尘赐教。
嬴归尘面上不起微澜,徐徐而谈。
原来,渡江当日的短裙苗确系嬴归尘所请援兵。原本嬴归尘要准时与李良弼一起赶来接应南迁百姓,因楚都彭城突然传出“楚霸王,闵军神。救百姓,得昌盛。”的童谣,嬴归尘立时便推测出兵会有变数,他当机立断赶往南蛮向短裙苗王求助,纵然如此亦只救回不足三万人,只能说天意弄人。楚王项隆资质平庸,霸府以司马南昭为首的诸位权臣几乎将其架空,如卫国臣子投效以后,难免被卷入纷争。在楚国朝臣中,一直存在偏安派与北伐派的争斗,偏安派以江南本土世家大族为中坚,北伐派则是北方诸国沦落贵族和士族的圈子。北伐是朝堂上针锋相对的理由,究其实质是北方世家南下分走了南方世家的土地,北伐在南方党看来,分明就是以他们南方世家的肉去打狗,为北方佬抢回地盘。正是因为土地这个最大利益,让两派争斗不休。嬴归尘一针见血指出,卫国旧臣必定受到势力最大的偏安派的全力压制,加上渡江救援与楚王与霸府皆生出嫌隙,入楚国为官干政只能得到闲差,绝无用武之地。与其如此莫若迁入临江紧邻的南蛮,他早已在三苗之地寻下卫国臣民安生所在。
徐统怀疑三苗本就属剑拔弩张之地,得短裙苗容纳,焉知更加排斥华夏人的长裙苗能容异族进驻。他客气地表露担忧:嬴归尘是秦国卫阳公,短裙苗王是秦皇的姻亲盟友,秦皇又是三苗巫王,将卫国臣民送入南蛮安居,难脱归附秦国的嫌疑。
嬴归尘以冰山般的冷严的姿态,金玉铿锵的声音向众人传达他泰山不能移的意志:“此去南蛮,无论短裙苗还是长裙苗皆能容纳卫国臣民。三苗不和,举世皆知,长裙苗与短裙苗争斗数百年亦不分高低,但二部向往统一之心未变。嬴某对两部苗王许诺,若能容纳卫国臣民,愿为三苗归统效力。诸位担心成为秦国附庸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秦皇争夺巫王之位非为谋取南蛮疆土,而是借巫王之名取缔大巫祝和萨满的神位,压制犬戎官贵。若我所料不差,秦国内乱在即,秦皇即使有心南蛮亦是自顾不暇。南蛮两部的苗王皆是野心勃勃之徒,倘能统一苗疆,他们自不愿与中原连成一片。嬴某所以能居中调停,全赖嬴某承自安夫子的黄老仙术技压一筹,两部苗王不得不给我薄面。”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功夫才有人开始频频点头,嬴归尘在渡江时打败慕容评的燕军所用手段,除非神仙法门,否则断不能请来天兵天将杀敌。徐统紧皱的眉头和扭曲的脸终于展平些许,渡江的情形他亲眼目睹,不得不承认嬴归尘确有大神通,其安居南蛮只说当非妄言。李据此时不再犹豫,立即站到嬴归尘一旁表示拥护——迁居南蛮的提议是迁居杨越的变通之举,倘真若嬴归尘所说,卫国臣民不仅没有亡国,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