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怒气冲冲的慕容儁前往一个宠妃处用膳,雪漫估摸他不会再来凤仪宫,便换上皇后常服悄悄去了御药监。蔡医工已经被提拔做了御药监的监正,冉闵被擒后,他就通告了其侍奉的神秘家主想要见皇后的消息。雪漫一直在推脱去见家主,她凭着女人的直觉,嗅出不寻常的危险味道,到底是什么,她说不清楚。这些天她将自己和蔡医工的结识以及后来从云雀变凤凰的经过细细回想了一遍。虽说是沾了天巫传人的光,但蔡医工背后的势力也够令人咋舌:绑架且企图杀害天巫,明目张胆地用方术对付卫国军队,还对自己这一国皇后指手划脚,就算是大巫祝也万万做不出这样疯狂的事,这个家主肯定大有来头。雪漫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整个中土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在未央书院的弟子中浑水摸鱼。她是未央书院的女弟子更是燕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实在令人羞愤。入主后宫后,雪漫紧锣密鼓地发展自己的人手,眼线遍布皇宫,翅膀硬了之后自是不甘落了家主的钳制。她有意推脱几日,既是警示也是试探。蔡医工也不着急,等到冉闵被押解进了皇宫,雪漫方才觉得棘手,冉闵的前途生死全在慕容儁手中,可不论是哪种下场,自己都很不利。早有宫人将下午慕容儁与冉闵、慕容恪的见面情形报给了她,她有些吃不准慕容儁对冉闵的态度。她本以为慕容儁会来找自己发泄一通的,结果他走到半途却拐弯到了李夫人处,她暗暗送了口气,当即决定去御药监走一遭。
蔡医工的监正室内只有他一人端坐于席,当中生着一盆火,火上架着铜壶,桌上摆着两个茶碗,冒着袅袅白雾,茶香混着姜糖的味道。姜糖茶冬天用来给客人驱寒,这里应该还有一个人才对,所以雪漫狐疑地问蔡医工,“家主走了?”
蔡医工脸上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瞬间从席上站起,朝雪漫身后躬身作揖道:“学生恭请老师用茶。”
雪漫习武出身,立刻机敏地转身侧让,赫然发现自己身后静静地立着一位赭色布袍男子——五十来岁,中等偏高的个头,体态丰肥,圆脸刀叶眉,长圆眼,鼻直口阔,相貌中等以上,神态颇有威仪。雪漫心知此人便是久闻大名的神秘家主了,但她身为燕国皇后,兼是武将之后,胆量不算小,而且她今天来见家主并非情愿对其俯首帖耳,而是打算做个了断。因此,她同样端了皇后架子,拿捏着腔调说道:“原来阁下就是收服巫皋的家主,久仰久仰。”
“不敢当。皇后请坐。”家主迈步上前在蔡医工对面盘腿坐下,蔡医工忙退到他的旁侧,做了个奉茶弟子,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雪漫。
雪漫几乎愠怒了。这个家主丝毫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竟然在燕国皇宫里和自己平起平坐,说话的语气好像自己是他的手下。她想到自己终究是背着人来和对方划清纠葛的,总不能空手而归,于是咬了咬牙对面坐下,不再掩饰,直接问道:“本后今天来此,专为酬谢家主扶持之功。不论官禄富贵,金银财帛,凡所有求,本后竭力应承,还望二位以后恪守本分,好自为之。”
话说出口,蔡医工原本一脸的恭敬再绷不住,咧开嘴显出一抹嘲讽,斜睨雪漫好似看着一个傻子。雪漫吃惊不小,这蔡医工以往虽说有些清高刻板,但面上对雪漫还是恭敬有加的,原来这才是他本来面目?家主面上波澜不惊,缓缓道:“雪漫皇后言重了。为了区区财官,老夫还不至于扶持你做皇后,助你消灭飞龙军。”
“无利不起早,那家主想要什么?”雪漫反问。
“冉闵的人头。”
雪漫小声惊呼,瞪眼看着面前的二人,呼吸已经有些凌乱。
“皇后休要吃惊。无利不起早,我是修法之人,帮你对付飞龙军就是为了收摄飞龙军士卒的魂魄炼制法宝净魂幡,如今已经成了七成。冉闵为中土猛将之首,老夫只要收了他的魂魄,便可降服他那三万飞龙军军魂,炼成亡灵大军。”
收魂!雪漫强笑道:“家主法力高强,连大巫祝和天巫也败在你手下,还需要炼净魂幡吗?”
“皇后此言差矣。当今天下,巫术、神通出自萨满、南蛮和中原修仙方士,秦国独得两家所长,巫皋倒台,萨满已经乌合之众,你们燕国如何抵抗强秦?”
“家主多虑了,我燕国三十多年休养生息,现今脱秦自立,灭卫国,占山东,已有二十万大军,兵多将广、粮饷充足,秦国能奈我何?慕容评南下追杀卫国人,嬴少苍可是龟缩在皇陵敢怒不敢言哪!”
家主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依旧用他不疾不徐的声调说:“皇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夫得知,嬴少苍已破解南蛮死灵术,此刻他在皇陵内炼制死灵大军。用来炼制的死灵不是嬴归尘替他收集的阵亡军士尸体,而是活人。他没有拦截慕容评,是因为他必须尽快把嬴长平的犬戎勇士驱赶回皇陵内做死灵。嬴少苍为了帝位,连自己的将士都能下手,皇后以为他会放过背叛他的燕国吗?”
“什么?”雪漫一下子惊呆了,这段时间戎秦和它的国君嬴少苍成了燕国君臣的笑柄,认为戎秦因为内忧外患已经徒具其表,甚至有的将领还跃跃欲试想进攻秦境占便宜,万万没有想到嬴少苍竟然以活人炼制死灵大军,比起家主摄魂更加骇人听闻。雪漫不愿此刻对家主示弱,努力保持优雅的坐姿,圆润的下巴微微抬高,外强中干道:“死灵大军只是传说,谁见过?再者,家主炼制净魂幡与我燕国何干,难道说要帮燕国对付死灵大军?”
“正是。”家主这回倒时爽快地承认了。
“为何?”
“实不相瞒,秦、楚二国与老夫有国仇家恨,立誓铲除,岂容嬴少苍坐大,亦不容楚国偏安一隅。老夫不仅要用净魂幡对付嬴少苍,还在楚国撒了一把火,让项隆与司马南昭与天巫、嬴归尘和北境华夏族生了嫌隙,天下大乱,我方称心快意!”
“你是……”雪漫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心绪纷扰,话开了头却没有说下去。她猜到家主很可能是秦所灭六国中的一位王族贵胄之后裔,他一心想令中土大乱,其先人极可能出自当时主张连横的国家,因为恨极其他国家的自私和软弱,变得愤世嫉俗,以鲜血为代价惩罚他们和他们的国人。
家主长圆眼中放出些微幽暗的厉光,令人不寒而栗。
雪漫迎着他的目光,警惕道:“若要冉闵人头和鲜血,你们大可自己动手,生生把本后拖进来,又是何意?我祖上鲜卑人可没参与过合纵连横。”
一旁的蔡医工适时插言:“皇后快人快语,我不防实言相告:我们暂时不想显露自己。前几月设下五行混沌摄魂阵已经折损了一个法师,被安其生的徒弟嬴归尘盯上了,此人金丹已成,法术精深,十分难缠。据我们所知,他竟然说动短裙王玩出兵救援卫国南迁大军,还在长江边上招来天兵天将杀退了慕容评。在净魂幡炼成前,我们暂不愿与其正面为敌。还有,我们要取的是冉闵项上冲天之血,其魂魄才能顺着鲜血冲天高飞,我们才能在远处施法摄魂。要想砍掉冉闵项上人头,非雪漫皇后不成。”
“不,不。我不干。”雪漫本能地拒绝,她可不想背上杀害冉闵的恶名,天巫不会放过她。
蔡医工仿佛看透她内心,身体前倾直逼她的脸,口气咄咄逼人:“皇后怕天巫怪罪就不怕后宫失宠?”
雪漫惶恐地忽闪美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皇后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主动向燕皇举荐天巫为中宫正主,情愿与自己师父效法娥皇女英伺候慕容儁,以求永固荣宠。可惜皇后想差了,天巫是何等人才,哪国皇后是她做不得的,岂会与自家徒弟共侍一夫?以天巫天人之姿,哪个男人不为之神魂颠倒,有了她,你不仅做不成皇后,恐怕要落得与秦皇的那班弃妇一样被骨肉分离赶出皇宫的下场吧。”
“一派胡言,你不过想离间我和师父,好把我当枪使。”雪漫嗖地站起来,冷哼着与家主与蔡医工对峙,犹如负伤困兽。
“何须我离间,你不是早已背叛了天巫么。”蔡医工不屑地笑着戳穿她的往事,“莫非皇后以为你当年与夏占谯勾结给冉闵下毒的事无人知晓么,恩将仇报杀害恩人可与未央书院的戒条相悖啊!”
“你!”雪漫再次惊跳,“你们到底是谁?”
“哈哈哈……”家主传来大小适中的笑声,整个人化作一道青烟瞬间遁走,在他的座位上留下一支闪闪发光的九尾凤钗,正是雪漫封后时慕容儁赏赐之物。雪漫拾起凤钗,双手不住颤抖,这支凤钗她视为皇后身份十分看重,一直小心地戴在头上须臾不离,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到了家主手中。家主,到底有多高的本事才能做到这一点。雪漫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白皙的鼻尖沁出几颗冷汗。
蔡医工对此见惯不惊,转而以和缓的语气安抚雪漫,“皇后,你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小皇子考虑,可足浑部也离不开你的支撑。我有一计,可断了燕皇追求天巫的念头,还不伤你们师徒的和气,你可意愿?”
雪漫此刻已经完全没了刚来时的气势,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头,沉默片刻后才叹道:“罢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即便没了冉闵,师父她依然不减荣华富贵,可我却不能将皇后的位置拱手送人。”
蔡医工愉悦而笑,压低嗓音对着雪漫耳语一番,雪漫的眸子闪着明灭的光,姣好的容貌微微抽搐着,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出几分扭曲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