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卫军便向燕军大营发动猛攻,除了蒋午、张温这两位飞龙军前统领,其余将领均领着人马分左中右三路形成雁形阵向匋璋所在的营盘进逼。蒋、张二人多年来与冉闵配合无间,此刻站在冉闵两旁观战。冉闵俊面酷寒,死死盯着匋璋的阵营毫不放松。蒋、张二人明白,卫皇今番对匋璋势在必得,他特意留下他们两人就是为了等匋璋真身露面后,集三人合力围截除之。今早交战开始后,先后斩杀了两个匋璋替身,冉闵紧追不舍,终于将匋璋部逼到一处四面环山的平地。匋璋全副披挂隔着两军叫嚣,大意全是燕皇英明,派悦绾奇兵突袭邺城,占据邺宫。悦绾献上天巫闺房珍稀淫巧宝贝,以劳燕军将士。言辞夸大轻浮,句句锥心,冉闵明眸如炬,剑眉高扬,全身骨骼咔咔作响,若不是蒋、张二人拉住朱龙马,他早已杀将过去。
“陛下,谨防有诈!”张温指着周围一片平地疑道:“匋璋被我追得如落水狗逃到此处,然此地虽四面环山,中间却是一马平川,蒿草丛生。此非绝境,他不忙着逃命却停下来卖嘴,着实可疑。”
“陛下万万不可,我们已经深入敌营后方二十里,情况不明,必须立即撤出此地!”蒋午运力将朱龙鞴头扭转,大声吼道。
他们身经百战,早养成对抗危险的直觉,这点激将法,哪里瞒得过君臣三人。冉闵虎躯紧绷,握着武器的手滴下汗水,内心翻滚挣扎,与二人僵持。
对面匋璋见状,命手下将几件明丽华美的女子衣物绑在箭伤射向卫军,军卒拾起献上,果然便是放于冉闵为阿拉耶识亲造的中国房子中的衣物,因阿拉耶识要腾出位置放置药草,精简行李被留在房中。冉闵一眼识得这些闺房之物,羞愤难当,咬牙道:“匋璋处心积虑败坏滢儿清誉,身为丈夫怎可袖手旁观!不杀此贼,誓不为人!”他运转神力,将钩戟猛拍蒋午手臂将其手臂震开,再已双刃长矛将张温扫于马下,双腿猛夹胯下朱龙,火红宝马如一道光焰飞窜进燕军阵中。
燕军见冉闵如修罗杀来,躲避不及,转眼间便被劈斫扫砸死数十人。
“陛下——”蒋午、张温二人反应过来后策马紧跟冉闵,身后卫军亦如狂潮涌上,平地上杀声震天。
匋璋洋洋得意的笑来不及收敛便吓得拍马掉头要逃跑。冉闵哪里容他自由,狠踢朱龙肚腹,朱龙扬蹄高高跃起,飞跃数排燕军头顶堪堪落到匋璋身后,匋璋不谙冉闵的朱龙马竟能如天马行空从天降下,惊得从马上滚落,才没被冉闵后背致命的长矛捅个透心凉。紧接着,冉闵抽出阿拉耶识赠与他的合金宝剑朝他脖子落下。就在雪白的合金剑芒即将沾到匋璋肥厚的脖颈时,地面突地腾起一张黑乎乎的大网,与合金相剐蹭发出哗啦声响,合金偏离匋璋脖颈在他左肩胛划了一道常常的口子便和黑色大网搅在一起。冉闵迅疾收回合金,策马掉头,可惜为时已晚,朱龙一条腿陷入黑色大网内,转动失败。
冉闵定睛看时,才知黑色大网者实乃生铁粗链胶合而成,每五尺结眼成巨网,早就铺设在此地,单等自己入彀。明知中燕军毒计,冉闵果锐无惧,立即稳住朱龙,合金剑身拍在它臀上,让它改跑为小步跳跃,三两下便挨近铁网边缘,双刃矛抬手便杀了抬网的燕兵。
冉闵骑着朱龙刚跳出陷阱,忽然平地四面响起奔雷般的马蹄声,无数燕军拐子手骑着军马从山地隐伏处奔出,马匹彼此被铁链拴在一起,硬是用马结成网眼,连成一片朝中央的冉闵奔来。
这是燕人精心制作专门对付冉闵的车轮阵法。蒋午大惊,连呼保护陛下,张温早已红了眼地朝冉闵方向厮杀靠拢。
蒋午、张温和卫皇的飞龙卫们全是骑马,亦同时陷入铁网阵。他们的坐骑皆是普通军马,并无朱龙的灵性与马力,对付起来颇为吃力。燕军弃马为步兵,持拐子钩镰刀勾飞龙卫马匹四蹄,其钩刀锋利,将卫军军马拉扯切割,皮开肉绽,筋断蹄落,倒地发狂哀鸣,惨不忍闻。飞龙卫是天下闻名精兵,见此情景亦不慌乱,亦改骑马为步战,分散开与燕军杀在一起。但这并未让他们处境逆转——坐骑被拐子手攻击,或死或伤,死马横陈堆叠,受惊伤马胡乱冲撞践踏,使擅长双手兵器近战的飞龙卫的攻击施展不开。若想在这时的阵中骑马,除非朱龙神驹,否则不被钩断马蹄就因体力不支累死。燕军拐子手亦是悍不畏死之辈,全部身着轻便劲装,利用马匹做掩护,于空隙处勾截马脚便让铁网阵阻拦威力更甚,虽然自身和着网眼的军马被飞龙卫斩杀,亦是毫无惜命后退之色。
这些拐子手比刚才护着匋璋逃跑的燕军矫健骁勇了数倍。察觉有异的张温高声命令:“是慕容恪的死士,全力护住陛下杀出去!”
被铁网和拐子手围在中央的冉闵冷喝一声“来得好”,催动朱龙在铁链中跳跃冲突,斩杀拐子手,身姿矫若游龙。远远望去,一人一马配合得完美无缺,好像在骑马舞蹈,周围是泼墨般盛开的血花,抖落的头颅、残肢……
慕容恪站在高高的山岗上,遥望这酷烈道极致的景象,放在佩剑剑柄上的手握得微颤,宽阔的额头沁出一层热汗。
捡回半条命的匋璋捂着流血的肩头,咧着嘴幸灾乐祸笑道:“就算冉闵是在世魔王,也杀不了太原王为你准备的五千死士的车轮战……”
慕容恪眉毛一阵急跳,凛然厉光朝他逼来:“我只负责生擒冉闵,你若敢害他性命,本王定取你全家项上人头祭祀!”
匋璋面皮再厚也不敢在这憎恶的威势中放肆,陪着笑脸道:“岂敢岂敢,冉闵是陛下钦命要活捉的人,即便王爷不提,下官也不敢抗旨。”
慕容恪转回头,沉沉的视线落在包裹在银光血色中的冉闵身上,冲天的杀声与怒吼,黑乎乎的铁网随着朱龙宝马的每一次飞跃笨拙地移动,那眼花缭乱的景象令他闭上双眼,脑中回想的却是刚才匋璋关于慕容儁要活捉冉闵的话。慕容儁对冉闵有多么痛恨,慕容垂说得清楚明白,活捉不过是想要逼问天巫所授兵法,然后以冉闵为质逼天巫就范,归附燕国。冉闵怎么可能束手就擒呢?这拐子马、铁链网的阵法就算能将飞龙卫重创,想要擒住冉闵也非易事,慕容恪心中并没有把握。退一步讲,就算擒住了又能如何,冉闵绝不会吐露一个字。他完全不敢想象天巫鄙夷的眼神,那双灵活婉转如水精珠的眸子带着失望和厌弃看着自己时,好像整个人被剥皮样,心痛到无法呼吸。
大口呼吸几下后,慕容恪勉力睁开双眼。战况更加血腥,匋璋带着狂热和恐惧的腔调尖叫起来:“他杀了四百多死士!四百多了!”
那是慕容恪会燕国后精心训练的麒麟军精锐,选拔自慕容鲜卑的世家、平民子弟,人人忠勇,跟随他征高丽,攻羯赵,战楚国,威名远扬,是令燕皇慕容儁既羡又妒,却不敢妄动他的保证。这些子弟虽在军神冉闵面前不堪一击,依然倔强地进攻,如群蚁吞噬大象,一网网地填补上合金宝剑和双刃矛杀出的口子,无数的人倒下去,即便那些尊贵的世家出身的死士也没有退缩的。死士们因慕容恪人品贵重,治军法度精专,兵法学识过人,爱兵如子才专程投效,也深得慕容恪爱惜。闻听燕皇欲以擒拿冉闵为由,对太原王府动手,纷纷请命出战,要与飞龙军决一死战。昨夜,有人在他帐外跪了一夜,请求赐予麒麟军与飞龙卫决战的机会。五更过后,军校传出了慕容恪出击的将令,命麒麟军做拐子手拦截拖垮冉闵,以他们的性命堆叠出胜果。
慕容恪不忍再瞧,复又闭上双眼:“父皇,儿臣为遵遗命,不得不与天巫为敌。您若在天有灵,保佑燕国在中原立足,自此繁荣兴盛。”这祈祷声熄灭后,心的深处响起另一细微的叫嚣:“妹妹,兄长终是要辜负你的心意,盼你看在稚子楷儿的份上,宽恕我今番所为。来日若能相会,必定自缚请罪……”
突然,一声高亢悲壮的嘶鸣划破天际,贯穿耳膜。慕容恪睁大双眼,只见冉闵的朱龙宝马高高地从身前围绕的一片拐子手头顶跃过,然后重重地落下,雄壮魁杰的马躯狠狠地砸在下面数名拐子手的身上,马上白衣军神冉闵被抛往空中三尺,旋即跟着坠落,数不清的拐子钩镰刀勾住他的脖子、手腕、足踝、膝盖,切入银色的铠甲,牢牢地钳住一代军神冉闵。而火红的朱龙马侧翻在地上,四蹄躯干无一伤痕,只是口中吐出大量白沫,大大的褐色眼睛空洞地看着天空,流出大滴的眼泪,已然不得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