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阿拉耶识找上栗特康做实验也是对自己心理情结的测试,她自己最清楚,要深入李文吉内心不缺技术,主要在于她自己无法做到价值中立,内心深处不接纳他。按照心理治疗的原则,她作为受害者本来就不能扮演“拯救者”的双重角色。她与栗特康聊了一晚,发现这个羌胡匪兵也有脆弱的一面,那些凉薄的亲情最终还是厚重的创伤。她由此想到,要让李文吉打开心结,最终还是着落在他与父母亲人的关系上,甚至在那个死去的官妓秋宝身上。她收起急功近利的想法,耐着性子与李文吉攀谈。最初李文吉非常不适应,阿拉耶识也不强求他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聊钜子与他在胡夏与库朗的经历,这些不涉及情感和价值判断的事情他表述起来就轻松得多,而他面对的又是一个经过专业训练的听众,让他讲起故事来还有些自在和愉悦。不出两天,李文吉便能在一般性话题上和阿拉耶识做面上的交流,依旧不深入,但比起前几日的油盐不进好很多。
心理问题最终要归结到情绪、认知两大块,如果患者越能够在治疗师面前谈论情绪和情感问题,就表明他和治疗师建立了安全的联系。这天阿拉耶识突发奇想,撇下其他事情拉着二娥、栗特康和李文吉三人去郊外踏青赏花,由她主导烧烤野炊。在麻布地席铺出的餐桌上,摆满了果子和美酒,当中一大盘各色风味的烤鸡、牛柳和羊肉,有的专门撒了西域的孜然颗粒,勾得二娥和李文吉津唾绵延。阿拉耶识自海天盛筵后要吃百日长斋,几乎没动筷,而是在旁怡然自得地弹吉他,选的几首都是活泼优美、情感积极向上的歌子,且叹且唱,四周宫人侍卫无不凝神谛听,悠然抒怀。
“春夏之交,莺****长,万物蒸腾而向上。人为众灵之长,这个时节接阴阳和合之力延续生命,也是道的真谛。前月我重开海天盛筵还有些心神不宁,今日出宫见满眼生机勃发又觉得我做对了。”阿拉耶识淡淡扫过栗特康和二娥,自笑自语,“那些配人的宫女们也该有喜信了吧。哎——这又多出些吃饭的嘴,我这皇后养不起,只有另打主意了。”她的说这话的时候,眼眸虚虚在随侍的三人滑过,三人心头皆是一震,不知都想到了什么。
阿拉耶识早将李文吉的表情瞧在眼里,估计只有他才懂得自己话中含义,实则要金锣宝藏填充卫国国库。这样也好,一点点植入、加压。她遂把话题带到钜子嬴归尘与王阿琪这对身上,她只知二人在库朗成为夫妇,却不知他们详情。她试探着问李文吉,因寻找自己之故,嬴少苍把王阿琪也扣押了,他师兄嬴归尘是否对自己有些怨恨。不然,自己再三挽留,为何他还是急匆匆的离开。
“他一直把你留在身边给你治病,从不让你单独行动,这次竟舍得让你一人来我这里,奇哉怪哉。”阿拉耶识隐隐带着埋怨,明知棘奴常常在外征战,自己身边侍卫又少,春季便放李文吉在自己身边,倘若发了病,邺宫里谁是李文吉这疯子的敌手?李文吉一人回到邺宫的事情根本不敢让棘奴知晓,否则他冒起火来连嬴归尘的面子也不卖。当初未央书院外围弟子与李文吉斗殴没占到便宜,棘奴那晚与嬴少苍大打出手未能参与,一直引以为恨,要叫他逮着李文吉错处,那还得了。自己嫁与棘奴后,于公于私都无法再对其他弟子授课,估计嬴归尘也因无利可图再也不愿掺合卫国的事情。她隐隐有点得意,幸好嬴归尘要得金锣宝藏离不开其襄助,怎么也要把这桩无本生意拿下来。
她肚子里噼里啪啦打小算盘,嬴归尘要是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竟是趋利避害的钻营之徒,只怕要气死一团血。
李文吉却老老实实道:“师兄已经替我行了针,说我今春情况大好,放心让我出来行走。师兄他还有事,必须留在南蛮。”嬴归尘再三吩咐,哪怕是天巫,也不得泄露一星半点儿长裙苗的事,因此他对嬴归尘在南蛮的一切只字不提。布巴和尤答罗称呼嬴归尘为巫王时,他就猜到南蛮的事情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掀起滔天巨浪。
李文吉不再忌讳自己有病,这是一大进步。估计再有几次平等愉悦体验,李文吉的治疗就可以进行到第二步,无须栗特康和二娥陪伴也能坦然面对自己。阿拉耶识留他面子,当着栗特康与二娥也不说破他是什么病,为避免李文吉有被针对的感觉,她将话题转到二娥身上。
二娥夫家与孩子被杀,一度伤心欲绝,被卫国军队救下后她留在邺宫,得到天巫的眷顾才燃起生存的意志。一个多月前她嫁给栗特康,眉宇间照旧平平淡淡,伺候阿拉耶识更加精勤,有时不当值也不回家,与丈夫栗特康的忠心有得一比。女人天生具有伟大母性,只要有了孩子,整个呆死的心窍多半活转过来。因此阿拉耶识打趣二娥道:“二娥也争口气,赶快生个胖小子,我当他义母!”
二娥和栗特康一愣,同时讪讪地发笑。阿拉耶识还想煽动几句时却听身后传来一人牙缝里迸出的咔咔切齿声:“好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自己不侍夫婿不承子嗣,却巴巴要当别人的便宜娘亲,欺君欺心,该当何罪?”
“棘奴?”阿拉耶识飞快拧过腰身,惊得樱唇都合不拢,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回来啦?”
冉闵全副戎装,银盔银甲雪羽衣,头顶三寸绯红樱丝,如一尊银色天神伫立在不远处,剑眉斜拧,嘴唇紧抿,眸光犀利灼灼,吐火般喷在围坐的四人身上,威势逼人,栗特康与二娥忙跪伏行君臣大礼,李文吉虽被阿拉耶识临时充为侍卫,并非卫国人,只是行了客卿之礼,倒也不卑不亢。
“怎么,朕的去向还要向皇后通禀不成?”冉闵逼近一步,银色身影上乌云滚滚。
“当然不是。”阿拉耶识先被突然出现的冉闵弄个措手不及,继而察觉对方来者不善,一时猜不透他哪股水发作,居然拿出皇帝的架子压她。“襄国战事两方正相持角力,主帅临阵抽身,不怕乱了军心?”
“我卫国皇后法力高强,仅只言片语就乱了自家阵营,还有心情寻欢作乐!”冉闵环视四周搭着野营的白色帐篷,炉子上袅袅的烧烤青烟,活色生香的美食,不由腹中叽咕肠鸣,恨不得喉中伸出手来把阿拉耶识活嚼生吞。他收到小灰带回的只有二指宽的信,两三句过场话便打发了他,枉负他日夜相思,索要的拈花丝巾也落空,满腔热望被浇得透心凉。在军帐内翻来覆去烙了几晚上烧饼,委屈不甘,如百爪挠心,着实打熬不过,便放任自己随性一回,夜里带了李据悄悄摸出卫国大营,不眠不休赶回邺城。他原是害羞的人,做了皇帝更要顾忌世人议论,入了邺城也不进宫,想让独一味的朱掌柜给阿拉耶识带信,让她出来幽会。谁知还未进程,老远便见到郊外竖起皇家仪仗,说是董皇后在此游宴作乐。他初时暗喜郊外与爱人欢会更少麻烦,预备悄悄给她惊喜,谁知潜伏花丛中竟见伊人与李文吉、栗特康之流不分尊卑亲疏,不避嫌疑混坐一处,饮酒作乐,言笑晏晏,顿时燃起三丈妒火,有心思与李文吉这厮游玩,却以事务繁杂为由不与自己亲近。
阿拉耶识见冉闵脸色越发难看,言辞火气冲天,惊吓了众人不说,夹枪带棒敲打自己,半点颜面不留,也气得顿足:“你胡说,我做什么了就乱了军心?”
冉闵见她还没觉悟,更是堵得心慌,横了心大步上前冷厉道:“正是你什么都没做,现在死不悔悟才该重罚!”不等阿拉耶识有所反应,他操手便将她卷入怀中,恨恨啃她柔柔耳珠,“你没有心肝,满世界的人里只会欺负我棘奴!”阿拉耶识被他突袭痒处,惊恐哀怨,挣扎奔突,棘奴捏住她脸蛋先吃个水饱,然后打横起,对着旁边李文吉等人闷吼一声“滚”,大踏步钻入白色休憩帐篷。只听得稀里哗啦卸甲之声后,传出女高男低的争吵斗气声。须臾,只剩女子惊呼,白色轻绸的帐篷半透出粉光致致的人影,绞缠翻滚在一起,很快便响起女子吟哦呢哝声,混合男子粗沉的喘息,此起彼伏纠缠不休。
二娥已经羞得通红,慌忙招呼众人退远,各色人等静静侍立等待。栗特康、李文吉与李据三人笔直警戒于帐篷三丈开外,做得眼观鼻鼻观心,对那边地动山摇佯装不知。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的声音从压抑陡然化作尖叫,如一支利箭破空高飞,扎得人心尖与肚腹鸣颤,烈火血气随之漫延四肢百骸,翻出各种绮思异念,煎煮于心;女子高声尖叫到最后化作哀鸣呜咽,男子声卓然鹊起,朗朗叫嚣,如千军万马中冲锋陷阵,阳刚酣畅,将妖娆蛾眉尽情摧折。
足足勾连了两个时辰,冉闵披着雪白丝袍,金色丝绦随意拴在腰间,玉簪拢发,消去早先战将威严酷烈模样,温文朗逸,带着欢心醉意将裹成一团的阿拉耶识抱上朱龙宝马,径直朝邺城飞跃。
当夜,阿拉耶识出浴后,寝宫中已不见了冉闵,宫人禀报说皇上已经返襄国去了。正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阿拉耶识蹙眉,有些愁烦,疑心他不能接受给李文吉治病之事。她刚要上床躺下,赫然发现枕头上躺着慈心那枚玉牌,一股儿冷气袭脑,无比懊丧。棘奴在她沐浴时,鬼使神差地翻到她压在枕头下的玉牌,郑重地放在她枕头上后离开,他是真正生气了。慈心与自己的过往是棘奴的心魔,任何与汉国有关的事物在邺宫都讳莫如深。玉牌兑换米粮被拒,她人穷志短才打起后来一连串的主意,包括染指墨家的金锣宝藏。事情不顺时,对着玉牌感叹造化弄人,自己把事情做得绝了些,再三告诫周亚夫、邓通严防死守,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成了讨饭皇后。夜深人静时,阿拉耶识缩在被窝把玩玉牌,睹物思人,感慨万千。若论性情和趣味,慈心真当得一个好字,纵然他的天资与文韬武略不如其他弟子,可只有与他在一起时才会充盈被温柔呵护的惬意,才会有快意恩仇的洒脱感。这点很神奇。棘奴聪慧勇武,可凭良心说,自己对棘奴也是爱极了,也会吃醋也想独占,然与他相处还是不自然地带着母性的关爱,无法安然享受他的照顾。唯一放得下的时候是在闺房中,当棘奴一遍遍地征服她,男性的阳刚深深侵占她的身体和灵魂,她才会退化成一个需要丈夫疼惜的小女儿。
她是清楚棘奴心性的,坚忍倔强,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不会甜言蜜语却用心写了一封长信,将自己在军中的相思苦楚如实讲述,向阿拉耶识讨要绣了拈花手的丝巾以慰钟情。不巧阿拉耶识因为重开海天盛筵在金刚般若寺发下誓言,要戒淫食素百日,收到棘奴恳求的信时,她生怕坏了戒律心头还着恼呢,这才提笔写了几句问安的话打发了小灰。棘奴年轻气盛,仗着朱龙宝马来去如飞,不顾厉害要令心上人低头,谁想李文吉和慈心依次败兴,他于愤激中离开,终究不妥。阿拉耶识枯坐一回,回味帐篷中的耳鬓厮磨,唇舌相交,被棘奴烈火灼烧般的身体熨贴寸寸肌肤,完全融化的难言滋味,情潮翻涌。横竖已经破戒,再端着架子便是伤人心了。慈心与自己绝无半点瓜葛,这点必须再三同棘奴阐明。她四下摸索找那方绣有佛手拈莲花的丝巾,半晌才记起那天与栗特康夜谈时给他擦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