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得石闵支持,石遵当着众将许诺登基后封太子,然后发讨逆檄文送至邺都,随后率各处集结投靠的九万大军扎营于荡阴。石闵被封为平虏将军,率飞龙军为先锋挥师北上,直指邺城。邺宫内张豺慌了心神,慌忙遣飞驰召上白的禁卫军回防京师,但路途百三十里许,如何快得过石闵的大军。张豺虽慌惧,也是武将出身,仍旧布置城守防御,准备凭借坚城一战。
本就人心惶惶的京师更加混乱,外面什么传言都有。有的说彗星扫过邺城是灭城兆头,有的说天子的儿子互相打杀带累百姓遭殃,有的说乞活军要趁乱屠城灭胡,还有流言说要抓男子充军守城……各种灾难消息如同瘟疫弥散,邺城人纷纷举家外逃。阿拉耶识认为机不可失,决意扮作羯人男子与逃难百姓出城。为掩人耳目且避免流民抢夺马匹,阿拉耶识只身出门连匹健马都不用,出门时给徐统留书一封,让他顺其自然,清净无为,等待局势安定。
多日未曾上街,邺城街头乱象纷呈,士卒街头横冲直闯,百姓扶老携幼,人群东奔西突,最终汇集在城门挤成一团,因守城的尖桩滚车占了道路,士兵又要限制通行,现场水泄不通。有大臣亲眷打点了钱财,家奴奋力挤出一条通道来,其余人们更是忿忿叫骂。阿拉耶识被人流挤得气都透不过来,好不容易到一处稍微松点的犄角旮旯,站定观察周遭情况。
在人群最外层,有几骑骑着健马身形魁杰的劲装男子围聚在一青年贵胄旁,神色焦虑,看身份是贵胄男子的扈从。青年贵胄二十三四岁,眉目细长端方,举止气度雍容沉着,眉宇间苦闷失望,在马上环顾四望,似乎在期待什么。
“爷,咱回吧。今日再不出城恐就出不去了,石闵领着飞龙军为先锋奔这里来了!”有扈从焦虑中催促男子下决定。
“邺都乱成这般模样,想必天巫早已离开是非之地。现在邺境贼盗四起,石家成年皇子莫不磨刀霍霍,内乱一触即发,不能再在赵国停留了!”有人跟着附和。
贵胄青年勒着不安的马头原地转圈,趑趄不前,眼里心里都是绝望:“我两手空空如何回去见五哥?如今天巫生死未卜,教我怎得不急。”
“爷,你急也没用。依天巫本事,她若不想现身就寻不到她。退一步讲,她连石闵都放手不管了,还能留在邺城么?”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前来寻找天巫的秦信王嬴允直,他怅然点头,策马往城外走。扈从们挥动马鞭驱赶靠近的人,为他疏通一条道路,然而依旧免不了磕磕碰碰。信王家将丁迩护在嬴允直右侧,用剑鞘抵、戳那些难民防止他们抓扯马匹。旁边挤来一个头矮小的羯人少年,貌丑肮脏,散发着恶臭,竟然扑到丁迩前面。丁迩嫌恶其味,挥剑驱赶戳中少年胸腹,少年竟然撒起泼来,揪住丁迩衣袍不放手。丁迩不耐起脚更踹少年复又被抱住小腿叫骂,满口嘟嘟囔囔羯人话。眼看自己落在后面,丁迩一脚踹在少年胸口,少年松手后捂住胸口哭骂,眼睁睁看着丁迩离去。
好不容易出了城,到处是纷乱的人流,嬴允直一行一气奔出几里地后才下马稍作歇息。丁迩忽然脱了靴子倒过来抖,掉下一个胭脂色的锦囊。丁迩惊疑中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张折叠成四方的异香丝帕,面上写着“大秦明帝嬴少苍敬启”!丁迩哭丧着脸把锦囊递给嬴允直,双脚发软跪在地上,只差没扇自己耳光了。
嬴允直颤抖着打开丝帕,里面端正写着抬头:把悲伤留给自己。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我想是因为我不够温柔
不能分担你的忧愁
如果这样说不出口
就把遗憾藏在心中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
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
假装生命中没有你
从此以后,我在这里日夜等待你的消息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无论你在天涯海角
时不时的偶尔会想起我
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
这是嬴少苍的弟子判词,嬴允直逐字逐句读完后,苦涩不已:“那个胡羯少年往何方去了?”
“我就在城门口甩开了他,人山人海,不知他是出城了还是留在城内?”丁迩颓唐万分。
嬴允直站在马背上极目搜寻,四下全是滚滚逃难人群,要寻人却是大海捞针。忽然前方人群大乱,四散奔走,有人呼喊“彭城王的先锋据此二十里地,快逃命!”嬴允直等人架不住人群汹涌冲撞,被迫上马往北奔驰,含恨归秦。
石遵集九万大军压阵,军神石闵率飞龙军为前锋的消息不径而走,邺城内的羯族部帅兵士都纷纷聚言:“天子儿子来奔丧,我们应该出门迎接,不能为张豺做守城兵”。于是,众人乱哄哄地往城外跑,前往石遵处“投诚”。张豺手斩数十人,根本挡不住城中兵士出逃的洪流。怔忡之间,忽然有人报告,他自己的亲信张离也率禁宫中最最精锐的二千龙腾军斩关冲出,迎接石遵。至此,张豺完全心凉,知道自己要玩完了。
宫中,刘氏刚刚垂帘二十多天,屁股还没坐热,忽然发现天下大乱,母子性命危在旦夕,先前下令诛杀石斌,攻杀李农的果敢一下子蒸发不见了。她召来张豺,悲哭道:“先帝新葬而祸难繁兴。如今皇嗣冲幼,托之于将军您,有何计谋可以匡济时难呢?”
张豺往日意气风发,此刻傻傻地答不出话来。
刘氏见张豺屁都不敢放一个,只得自己拿主意。下令以石遵为丞相,领太尉、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加黄钺、九锡,增封十郡,企图以此换来石遵息兵。石闵接到刘氏昭告便在城外扎营,静待石遵大军到来。
第二日午时,石遵率部到达,张豺硬着头皮,大开城门,亲自于城外安阳亭跪迎彭城王石遵。没等张豺开口说两句奉承、道歉的话,石遵手一挥,数名士兵上前,一顿拳脚乱揍后把张豺捆起。
石遵贯甲曜兵,率数万劲卒自当阳门而入,升于太武前殿,先至石虎灵位前祭拜,然后进入东阁办事。
首先,他下令押送张豺于平乐市人多处公开斩首,并夷其三族。接着,又假借刘氏“皇太后”诏令,称“石世年幼,皇业至重,不能继承,以石遵继位”。石遵假意谦让,群臣真心推举。石遵即位称帝,大赦天下,并下令上白围攻李农的军队回撤。他先封刘氏为太妃,石世为谯王,没过一天,就派人把这娘儿俩一起杀掉了。
皇权更迭皆伴随血腥,无不是踏着自己骨肉手足登台,石遵废杀幼弟只在一日之间而已,对此大臣们视为理所当然。刘氏母子被龙腾军当殿诛杀时,便是石遵委派石闵监刑。石遵原意是让石闵手刃匈奴刘氏最后的血脉报杀父之仇,然而石闵却未动手。他耻于杀没有反抗能力的妇孺,并且还命人好好安葬这对母子。从邺宫回到自己府中,石闵的郁郁寡欢与将军府的喜庆截然相反,董伯以为是阿拉耶识失踪所致,实则是他因石遵不守信义杀了石世而心寒,对石遵的承诺产生怀疑。
悠悠笛声在将军府偌大的后园徘徊,石闵坐靠凉亭廊柱上,孤独地吹响竹笛,是天巫天巫的《虞美人》。徐统在李据的引导下拜见石闵,将天巫的事情一一告知。石闵未料到自己竟与阿拉耶识进出之间错过,想她一个女子流浪在兵荒马乱中不知要遭多大的罪,便觉如堕冰窟。
“天巫她,走前没有留什么话?”石闵怀着最后的希望问徐统,还补充问了一句:“刘恒在汉国登基她可知晓?”
“天巫知晓汉皇登基后甚是喜悦。至于给石将军留的话……嗯,说是没有她,将军行事更能放开手脚,让你不要找她了……”徐统吭哧吭哧转述阿拉耶识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很难理解天巫所想。
“再没什么话了?”石闵木然追问。
徐统摇头叹息。
“李据,着麻生於四人循着杨越的方向寻找,找不到人就别回来。”石闵倔强地紧咬下巴,对下属连发寻人指令,让飞龙军去各条官道上盘查路人。
人都打发走后,石闵来到阿拉耶识住过的房间将自己封闭起来。他懒散坐在梳妆几案前,用手细细拂拭案上一面精致的手持铜镜,回忆阿拉耶识当初在这房间里摔砸此镜,他拾起铜镜那一刻,就已经没有自己了。人前他是战无不克的军神,人后他只是渴望爱的钟情男儿。此刻的石闵体会着一种无以复加的委屈,他不明白阿拉耶识既然推开了慈心就该能接受自己,可是她没有,居然走了。既然要走,为何当时跳下苗人的马车回来?那天晚上,他以为她是喜欢自己的。他很想大哭一场,可一滴眼泪都没有,随之而起的是燃烧着的熊熊烈火,充斥对邺城乱象的出离愤怒——如果不是石家皇子的无穷贪欲,她何至于置身险境要逃亡!他的唇勾起苦笑,石遵今日所为是个警示,异日未必兑现承诺。
石闵以手持镜观照自身,铜镜中映出丰神俊朗英气勃发的男儿,自问自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若是滢儿安好,万般皆休;若她遭逢不测,我誓取石室江山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