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墨徒离开宣化支援库朗已有大半月,除了每日的八百里加急战报外,阿拉耶识未再接到任何人的信函,每日里除了推算死灵术上的配方剂量,她一半的时间用来发呆,东想西想,一会儿觉得浑身充满激越的力量,一会儿又如霜打的茄子蔫蔫的。其实按照洛书数学推算配方剂量的运算量不算大,但她需要拉长时间等待恰当的时机。慈心诈死前曾与她约定,死后约莫二月,便有使节自长安来迁坟,一并邀请天巫赴长安做客讲学。她在等待汉国使节。同时,强烈的不安扰动她的神思,自从陈午送来血书陈述石闵情况后,再无下文。两个飞龙卫被押解回赵国也有十日,为何如石沉大海?相比之下,库朗的安危还在其次,她完全相信嬴少苍与嬴归尘这对嬴氏双秀的组合,断然不会失手。她心中清楚,库朗大捷后,秦皇铁定会挟威势加快遣散六宫,筹办封后大典。缓兵之计,计将安出?唯盼奈丽在后宫配合自己,煽动三夫人的父兄阻止秦皇,就算阻止不了,拖一拖也是好的。
这****神思倦怠正扶额小憩时,懵懂中听闻远处隐隐传来鼓乐声。她起身登上府上最高阁楼,极目四望,城中连片红墙绿瓦,天空掠过一片白鹭的影子,四角宫门上有鼓乐手擂鼓吹笙,宣化街上行人四下里奔走,好似欢喜雀跃。
蓦地里,一个粗犷的嗓门吼破奥热的空气直刺耳膜:大捷啦——库朗大捷,吾皇万岁万万岁!
阿拉耶识大热天里打个激灵,忽然感到头晕身软,冷汗涔涔:“大捷么,为何听成大劫?”
楼下陆续跑来仆役和使女跟主子报喜,说是宫里传来消息,库朗之围已解,生擒蠕蠕人头子舍伦和两个儿子。阿拉耶识无限欢喜,吩咐紫蕊打赏全府下人,又命人备轿进宫见驾。
进得宫来,人人脚步匆匆喜色盈眉,见到阿拉耶识后纷纷跪地请安,眼中崇敬之情愈增。承光殿里嬴少苍正与史广汉说话,刺着三簇火云纹的俊颜笑容灿然,一身黑色素缎直裾天子冕服,绛纱蔽膝,衬着阔大的深红缘边,腰部系金镶玉宝绦环,庄严尊贵,越发显出天子伟岸峻拔气势。他转头看见阿拉耶识忙将一物塞入袖中,抿嘴笑着展开双臂朝她迎过去。
“丫头,咱们的库朗保住啦!”他笑得有几分醉意。
“肯定能保住的,花了那么多心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阿拉耶识仰面正视嬴少苍,衷心向他道喜。他暗中培养的祖庭守兵是营救的关键力量,若无此力量支撑,库朗城挨不到墨徒增援。
“库朗城受损严重,郡侯刘义战死。你推荐给我的付仲父子忠心可靠,郡侯死后仍然坚守城池,差点自杀殉国。”
“既如此,陛下可要好好封赏有功之人。”
“那是自然。周亚夫和粟道中率墨徒追了舍伦五天五夜,将其父子生擒活捉,请问皇后如何处置?”嬴少苍环住阿拉耶识纤腰,眯缝凤眼问,神态邪魅亲昵。
“唔,舍伦是库朗的仇人,交给百姓公审判决。”阿拉耶识巧妙地从他胳膊弯中钻出来,小心与他保持距离。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她生恐过多接触勾动他的欲望,毁了彼此防线。
“好啊,就这么办!”嬴少苍锲而不舍将其拉回身边,凤眼含着促狭和玩味,“公审?有意思,只有我的丫头才想得出来这个词儿。”
“嬴归尘怎么没有消息,难道他不在库朗?”阿拉耶识又不露声色推开他。
“让归尘攻打库朗是大材小用,他在胡夏有更重要的事去办,估摸着也该有消息了。”
“什么?他去胡夏不是拜见冒顿,恩威并施调节双方关系么。”阿拉耶识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着疑问和担忧,对那人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让嬴少苍有些不舒服,因此呵呵干笑道:“我让他去暗杀稽粥王子,让冒顿的草原烧起狼烟,作为他不遵王命的教训。”
阿拉耶识微张小口,愣愣瞧着嬴少苍冷傲阴森的容颜,失色道:“这,这是绝户计。冒顿只有稽粥这个成点气候的儿子,其他妾室所生儿子年龄尚小,无法独当一面。你杀了稽粥,胡夏必乱,冒顿无暇自顾,即使想找你报仇也不可能。”
嬴少苍冷哼不已,“朕要让冒顿明白,做狗就要懂事。秦国的粮食可不是白吃的。稽粥竟敢得了便宜卖乖,在跑马大会上风言风语,还暗中与嬴长平和允燹勾连。朕岂能留他!”嬴少苍的话从牙缝里冒着寒气,幽深的眼眸粼光闪闪,火云纹因了杀意变得鲜艳如滴。阿拉耶识跟着打了寒战,脑中一个念头飞过,人就忽然失了血色。嬴少苍关切地扶住她,问她可有不适。她本想回答说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这是嬴少苍生平第一次千里帷幄,旗开得胜的翻身仗,无论如何不能扫他的兴。
“我方才想到与稽粥王子也有几面之缘,看起来身手高强,胡夏王庭护卫精壮凶悍,嬴归尘出使只带了百十号人,虎口拔牙,我怕凶多吉少。”
嬴少苍把她扶到锦榻上坐下,挑起她一缕青丝在鼻前轻嗅,略带埋怨道:“你总为嬴归尘的墨家操心,何时心里才装着我?”
阿拉耶识浑身毛孔缩紧,暗想糟糕,难不成今夜又用催眠把他放翻不成。正当她收摄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在双目之时,嬴少苍却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当她的面打开,里面放着一大一小两枚金光闪闪的戒指,两个卧八重叠形成镂空花纹,形成象征无穷之爱的同心结。此物正是阿拉耶识设计的结婚对戒,其构思来源于数学符号“无穷大”和西方人的同心结“凯尔特结”。秦国最好的金匠将成色最佳的黄金反复锤炼,按照设计图精心打造了它们,在戒指的内面,还微刻了彼此的名字,一切都遵从中国的风俗来制作。
阿拉耶识星眸奕奕,两指将嬴少苍的那枚婚戒捏在手中,曼声道:“在我们中国,结婚当天的仪式上,夫妻双方交换戒指,互相给对方带上婚戒,这才算完成婚礼。”
嬴少苍迷醉地看着婚戒,憧憬着与阿拉耶识结婚的场景:“我们中土是拜天地父母,册封那日,我们像中国那样交换戒指……”
阿拉耶识温柔地摇头,她拉过嬴少苍的左手,它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如一小片的明玉。她慢慢将那枚婚戒往这手的无名指上套,嬴少苍没有回避收手,而是屏住呼吸任其施为。
“今日库朗大捷,我们的心血得以保存延续。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想做点什么来庆贺胜利。”阿拉耶识羞涩地垂下眼帘,语气格外软糯迷离,“这对婚戒来得正当时,我想用它把你套起来,你以后就只属于我了。”
带戒指的过程中,嬴少苍的身躯绷得端直仿似盯着千钧重担,他以右手轻轻转动、抚摸戴好的婚戒,黄澄澄的光芒晃着他深邃的眼,密实的睫毛微颤,漆黑的眸子里有更晶亮的东西闪烁。须臾,他大梦醒觉般利索地清楚另一枚婚戒,哆嗦着给阿拉耶识戴在左右无名指上。
“我也套住了你。从今往后,你心里、眼里都不能有其他男子,我的心里、眼里再也容不得别的女子。倘若负心——”他说到这里,忽然掀开书案下的地毯一脚,从地板暗格里取出一方包裹起来的红色锦帕,徐徐摊开后,里面竟然是一束尺长的青丝。“倘若负心,便如这青丝拦腰截断,不得善终!”
“你……藏着女人的头发?”阿拉耶识以指拈起发丝离鼻半尺,带着揶揄口气问道。
嬴少苍腾地闹了个大红脸,忸怩半晌,终于咬了咬嘴唇恨声道:“你这丫头故意曲解我意,栽赃陷害、大言不惭你最拿手。你看好了,这分明是你自誓不嫁削下来的头发!”
阿拉耶识脑壳儿滴溜溜转动,顷刻感觉兆头不好,眼前这位“六合宫的魔星”已经磨刀霍霍,预备用他的亲吻来惩罚“负心薄幸”的自己。她智商超高,立即快速反应跳将起来,抽身便往殿外飞奔。嬴少苍哪容她在自己的地盘放肆,立刻放好手中青丝追出来。掀开承光殿重重帷幔,便见阿拉耶识孤身立在殿门口,嬴少苍顿时发笑:小丫头竟会欲擒故纵,莫非引我入彀?他三步并作两步从后面抱住阿拉耶识,方欲一亲芳泽却遭对方手肘顶腹示意。他定睛一看,承光殿前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官员,从皇亲国戚到犬戎派武将,宣化大部官员均罗列其中,以太常寺六十岁老太常为首长跪于地,老太常手中高擎一幅简册,见嬴少苍出来便高呼“陛下明鉴!”
嬴少苍的黑眸瞬间更加黑暗,本就邪魅的脸上平添了阴森冷酷,他放开阿拉耶识并小心地将其护在身后,寒声道:“各位卿家何意,若来恭贺库朗大捷,朕布下百官宴答谢;若是其它事宜,明日早朝再议!”
太常瞥一眼阿拉耶识后道:“陛下,库朗大捷大快人心,亦是一桩千秋功业。我等却非专为库朗而来,实是当此大秦声威远播、广揽民心之际,祭宗庙、扬礼制、敦人伦才是继往开来、政通人和之根本举措。库朗之战得益于祖庭护佑,更须遵循国体行事,岂可为女色所惑,废除皇家延续血脉的后宫嫔妃礼制?”
太史李时虚跟着进言:“天巫封后,臣等衷心拥戴。自古天子御妻皆有定数、规制,若专宠一人,贻害无穷。天子家天下,四海女子皆可充盈后宫以保皇家血脉繁盛,国祚永存,岂可因一己之私而误国误民?”
嬴少苍的脸色冷得吓人。阿拉耶识躲在他高大身躯的阴影里,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这出逼宫的好戏她已等了很久,为此也酝酿了很久,前几日拜访奈丽就是通过她与三夫人的活动,串联百官反对嬴少苍废除六宫。看似后宫争宠是帝王裤裆内的私事,其实质是权臣角力以及文明的冲突,要巧妙利用群臣力量牵制嬴少苍改制的脚步,争取宝贵时间。这就是她幕后策划的大戏,连通解密死灵术、传授洛书数学、打造结婚戒指等等,无不是她精心设计的心理战术,现在,还剩最后一点好处安顿嬴少苍多疑的心,还差最后一人的消息触发关键设置。她等着,在忍耐中等待。